張良卻一動不動,沉吟不決,像一尊石像,被看不見的鎖鏈纏繞著捆綁著固定在了地面,沉沉矗在那里。
傻瓜!
子房,你就是個傻瓜!
攤上我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包袱,你還千般萬般保護甚至不計代價!你其實也意識到了是不是?你這輩子最沉重的負擔和罪責,很可能就是因我而起啊!
我心急如焚卻力不從心,不知道怎樣才能打破他此時的躊躇不定……
忽而一個如葉輕盈的身影從飛沙走礫里旋飛而來,她腳尖輕輕一點,落在我身側。
我渾身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什麼卻還有太多的不確定不相信……
我抬眼看來人,她目光隔著飛塵也迎向我而來,帶著一份沉靜的憂傷,一份微微顫動的動容……
無論我此刻內心的疑惑和懷疑都在指向她,但我真的需要她的幫助……
被飛石擊中身上多處又從高處砸落,渾身筋骨撕裂似使不上一點的力氣,此刻的自己的模樣簡直和殘廢了的人沒兩樣,但我必須讓張良看到一個安然無恙的我,而不是這個倒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的我!
「幫我一下,可以嗎?」。我遞過手,用懇切的目光請求她。
只是最簡短的一問,但直覺告訴我,此刻的少司命,舍棄掉陰陽家長老的驅殼,不同日平日淡漠到毫無表情的她,一定也很清楚此時此刻最讓我不堪重負的是什麼……一定也很明白我很需要她幫我做什麼……
她目光凝了一凝,眼角隱隱有霧氣凝結,晶瑩閃動的眸子里有歉意,有無奈,又似有一份感同身受的痛楚之色。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和遲疑,她手一翻,淡綠色如玉石般溫潤的光在她掌心縈繞,她抓住我的手,我渾身便隨之血脈一熱,暖流貫通全身。
少司命治愈系的陰陽術發揮了作用,我似乎有了一股支持的力量,雖然那股力量虛弱而不穩,但足夠了!足夠我站起,足夠我一個自若的微笑,足夠我轉身……然後離開……
弓弩手射出的箭在風沙里呼嘯直飛山丘之上,密如一片疾飛的烏雲。
「快走。」大鐵錘的鐵鏈斷裂了半截還在手中,飛空一甩,仿若一道雷電將烏雲擊散。
看著張良蒼白的臉,心中也壓抑粘膩,被無數淚意擁堵。但是淚不能流,此刻再多的眼淚又有什麼意義?又有什麼作用?我只能勾起嘴角,用最自若的一笑告訴他,我真的沒事!快走吧,不要為了我瞎操心!
姿勢依舊沉硬的他面色一怔,嘴角的弧度終于微微地被勾起,恢復了幾分平日的沉凝鎮靜,些許釋然的神色,帶著一份無暇的信任。
我的心也微微一定,是啊,他一直都是相信我的吧……相信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就如每一次他總愛在我猝不及防時拋出難題折騰我,我再狼狽再咬牙切齒,他卻只是壞壞一笑不以為然,他總說……「雲兒,我相信你的實力!」
心中什麼又被狠狠擊中,激越的情緒就在懸崖的邊緣片刻就要崩潰,自己並沒有那種實力把一切做好,不堪到只能在他面前假裝堅強掩飾自己的無力。
我一咬牙,干脆利落的轉身,不再看他,一步不停,走離他視線的範圍!
「不用追,原地護駕!王將軍的部隊會馬上就會回撤搜捕叛逆!」
听到扶蘇的指令,我心中的石頭也重重落下,張良走了……一切一定會如史書所寫,帝國的搜捕也會一無所獲。
緊張的弦一松,整個人也像穿了線了木偶,突然被抽走了線,再也沒有力量支撐,眼前一片暈眩,又一黑。
少司命握著我的手松了開來,我往後一倒,觸到的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一個有熱度的胸膛。
「子雨?」扶蘇的聲音溫厚而關切,頓了片刻,倏爾轉急,在我耳邊喚,「子雨!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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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被抽離,我如沉入了深海,如埋入了墳墓,寂然、昏然里,只剩下黑暗。
「張夫人,還不說嗎?」。
「沉默的代價是什麼,恐怕夫人您還是不夠清楚。」
「不過也要多謝你的推波助瀾,儒家已經被剿滅。」
趙高森冷陰鷙的語聲從四面襲來,宛如實質,尖銳似針,直穿耳膜。
儒家會因為我而毀掉!真的會因為我!?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天啊,誰能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那第三個夢境就如張牙舞爪的魔鬼又在意識的最深處現身,預言了一場不可逃避的劫數,駭人听聞!
「多謝你的推波助瀾……」
「儒家已被剿滅……」
「已被剿滅……」
聲音反復盤旋,陰魂不散,讓我頭痛欲裂。想質問他,嗓子干灼得要裂開,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跑想逃開,全身僵地發麻,又動彈不得。
想起小聖賢莊的往事種種,那些雲淡風輕、那些歲月靜好的光景,讓我神魂俱亂,像是有什麼在心窩深處刺著剮著,又連肉帶血地撕了開去,一寸一寸。
是我,都是因為我!子房,都是我害了你,我還會害了所有人,師兄……師叔……他們會恨我嗎?會原諒我嗎?
「根本不是因為你,是他咎由自取。」一個隱含怒意又有關切的聲音穿破了夢境,終于讓趙高不停反復回閃的畫面停止。
我眼一睜,透過眼眶里的水霧迷蒙,望見的是車輦黑色的頂。
一瞬的茫然空寂,手指觸到臉頰邊的發,一片潮濕。听著耳邊有節奏的馬蹄聲,被種種彷徨不定迷亂了的腦筋,終于在心念一閃間又接上了昏倒前的那一刻。
撕裂般的疼痛都消失了,但渾身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剛撐起身子坐起,後背被一個手臂扶住。正是扶蘇,他就端坐在榻邊。
他拿過一件披風披在我肩上,叮囑道︰「你還有內傷,不宜下床走動。」
我看著他有點說不清喜怒的表情有點微怔,一時不知道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張良暴露,那麼嬴政對儒家又會作何看法?扶蘇也一樣,他還會那麼信任我絲毫不懷疑我麼?
被我審視警惕的目光看著,扶蘇雙眸也隨之一暗,語調說不出的生硬︰「還在擔心他嗎?」。
我默了一刻,雖然知道張良不會有事,但自己那麼篤定明顯太不合情合理,于是還是裝作的確擔心問了句︰「他如何了?」
「逃了。」他語氣帶霜,透著絲絲冷意,他又問,「這件事與你有關嗎?」。
我窒了一窒,心中五味雜陳︰「當然有關,你們不就是利用我讓他犯錯了麼。」
「這只是月神的讖言,而她所言不假,父皇的確因你未受害。可是他呢?他的這次行動沒有在利用你嗎?」。
「是我害了他,而且儒家會不會……」
他打斷我,沉硬了語氣強調道︰「不,是他咎由自取,至于儒家父皇自有考量。」
我心一凜︰「會很嚴重嗎?」。
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凝定︰「子雨,我會全力保護你,而儒家除了張良,其他人只要沒有參與此事,我也會盡力保全。」
話語落地,他垂下了眼睫籠住了眸,似有思量。頓了半晌,才從袖中拿出一卷竹簡,遞了過來。
我翻開竹簡,手一顫,筆墨濃重的‘休書’兩字刺人雙眼。
余受父母之命,結緣申氏……
然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夫妻不合,反目生嫌……以求一別,各還本道……
今吾決意休黜……與爾……恩斷義絕!
張良……謹立此書!
我陷入深深的震驚卻又不敢相信︰「休書!這是!?」
扶蘇看我一眼,目光憐惜,又有幾分憂慮和不忍。
他別過頭面色冷峻而堅定︰「在你離開儒家時,他就寫了這份休書,以撇清你和儒家,你和他的關系。」
我一怔,分別前那一夜,我問出那句話……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嗎?」。
他不回答,他沉默,他環住我倏爾有些顫抖的手臂……
難道這份休書就是他沒有說出的回答?
雖然知道他只是在保護我才這麼做,一紙名分已經被撇清,心還是利劍穿心般地一痛,我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起碼名義上律法上,已經不是!
「子雨,你與張良沒有絲毫關系和瓜葛,這就是證據。在我父皇的眼中,你就是我將來的王妃,而我也不會再允許他的任何行為再連累到你的安危。」
他的話語听在耳里震耳欲聾,曾經擔心的還是發生了,我扶了扶車壁嘗試站起身,不自覺地想與他拉開談話的距離。
「公子,這是你的命令麼?」
我語氣不自控地冷卻甚至微微顫栗,確認了自己身體行動基本無礙,又往窗邊挪了幾步,或許新鮮的空氣幾許冷風可以讓我保持一刻的冷靜。
「是。」他站起身走近一步,篤重道,「我不會再放你走,我命令你留在我身邊……忘記他。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清楚,惦念他,不會對你有任何益處。」
「如果我違命呢?」
「違命?」他的劍眉微微皺起,如墨畫就的濃黑,微微的不耐,些許的惘然,又隱了幾分不溫不火的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