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為首那人已至眼前,風靈才猛然回悟,來的是官家人,又剛替她解了難,不敢怠慢,忙翻身躍下馬,低頭屈膝一禮︰「民女多謝將軍解難。」
頭頂卻無聲無息地靜默了片刻,只有聞得那匹高頭大馬在她上方打了個響鼻。風靈忍不住好奇抬頭望去,只見馬上坐著的那人年紀不足三十,深目高鼻,兩道濃重的眉毛壓得低低的,面龐和嘴唇的輪廓猶如雕琢,露在平頭小襆外的褐色頭發好似微有些卷曲,分明就是一個粟特人的面貌,長相卻又較尋常粟特人更顯精致一些,面頰下巴光潔干淨,全無粟特男子一臉蓬亂的絡腮卷髯。
當朝海納百川,有粟特人為官倒也不十分稀奇,風靈再禮過一回,開腔換了粟特話,將方才致謝的話又道了一遍。
那人恍然初醒,身子如山如塔般端穩地坐在馬上,只略點了下頭,「不必多禮。貨囊人口可。有損毀?」一口再純正不過的河洛官話。
風靈張口剛要回話,兩名兵卒架著一個受創甚重的沙匪上前,那沙匪口中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兵卒不耐煩地朝著他的小腿肚踢了一腳,沙匪高聲呼起痛來。
「他為匪盜之前許是疏勒城的人。」風靈指著那沙匪揚聲道︰「說的雖也是粟特話,卻與敦煌城內的粟特商戶們所說的有所不同。」
「這位小娘子既識得粟特話,還請代為傳听。」馬上的人跳下馬,向她拱了拱手。風靈翻了翻眼皮,隨手攏了攏肩膀上半散開的發辮,心中只覺各處皆不妥帖,一個粟特人面貌的武官,听不懂粟特話,倒要叫她這個唐家子來譯話,這場面怪異得令人想發笑。
「他說……」風靈忍下心頭眉梢的好笑,細辨道︰「阿史那賀魯殺了他們帳下五十余人,又將他們曝尸荒野,不許收殮,專等著他們的人去搶奪回來,好一舉滅殺。為的是,能獨佔這條道,劫掠過往行商。」
風靈譯傳至此不覺倒吸了一口氣,想起那突厥首領臨躥逃前自稱是阿史那賀魯,這般歹毒凶悍,若不是有唐軍路過此地,自己倘或落入他手中……當真是好險。她縮起脖子晃了晃腦袋,不敢再往下想。
那武官擰結起眉頭又問了一些話,命人清點了地下剛傷亡的沙匪,這一撥沙匪幾乎死傷殆盡。佛奴低頭悄悄在風靈耳邊道︰「這下可好了,前腳死了狼,後腳來了虎。這條商道往後可還走得?」
風靈斜睨了他一眼,「你還想日後那許多事,總該先謝了菩薩消免了你今日的劫難才是。」佛奴偏頭嘻嘻一笑,「那是自然。」
武官已命人在荒原中坑埋新喪的沙匪及地下的干尸,待他發下令去,轉臉謝過風靈,便跨上馬,抖韁就要掉轉馬頭。
「將軍請暫駐一駐,好教民女得知將軍官品貴姓,日後自有酬謝送至府……」風靈見狀忙跨前幾步匆匆追上一句。馬已轉過身,馬上的人帶住馬,回頭淡淡掃了她一眼,「護我大唐民商,原屬分內,不敢受謝。」
「民女買賣向來涇渭分明,既不願叫旁人佔了便宜去,也斷不肯白圖了旁人的利,一來一往,清清楚楚,爽爽利利的才好。」風靈急嚷道。
「這並非買賣,無利可圖。」言罷他也不容風靈再纏,驅馬離去。
風靈怏怏地望了一回,嘆了口氣,這才回身找佛奴細問商隊損傷。好在除開被射落的那只貨囊,其余皆完好無損,因尚未同突厥人真正交上手,部曲家奴也未有折損。于是風靈重集了商隊,接著往西趕路。臨行忍不住又遠遠地向那粟特面貌的武官投望了一眼,卻只看到他脊背直挺的側影。
一路小心謹慎,人人皆提調著,直至次日午後,風靈已能遠眺到敦煌城壯偉的城樓樓觀,大家方敢略略地松一口氣,遂緊催著駱駝趕路,又在城門口候等勘驗過所,耽擱了許久,所幸此地日落甚晚,過了酉時太陽還在天空中懸著,好歹是趕在陽光尚好時入了敦煌城。
風靈人還未穿過深長的城門洞,熱烈宏亮的一聲「風靈」如雷般滾來,聲音里頭包含了沉沉的焦急憂慮,又有抑制不住的歡喜。到底是到了,自余杭至邊塞沙州治所敦煌城,風靈在嗓子眼里撲騰了將近萬里路的一顆心霎時落了下去,整個身子發軟,腳踩在地下如同踏在棉籽絮上。
「康家阿兄!」風靈快步穿過城門洞,畢竟疲累,余下的氣力只夠她裂開嘴,綻開一個疲憊不堪的笑容。
城門洞那一頭站了大半日的粟特胡商康達智,終是盼見了他提心吊膽三月有余的人安然完好地出現在他跟前,心口的喜悅頓時爆開了花,唇上兩撇卷卷的紅褐色胡須也跟著隨之歡悅地抖動起來。大約是歡喜太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手掌在風靈肩上拍了一掌,卻不料這一掌竟將她拍得向前沖了個趔趄。
「可是有什麼不妥?」康達智駭得忙伸手扶住,憶起在城門口候等時,有入城的商隊聊起昨日瓜州與沙州間又見悍匪,不禁手腕一抖,將她從頭至腳細細看過一遍,除卻發辮散亂些,灰頭土臉些,一雙平素里最是靈動的目珠略顯遲滯些,也不見有旁的不好。
風靈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自小走慣的道,哪里會有什麼不好,只是著實是累著了。」
康達智放下心咧嘴一笑,「我這妹子好生厲害,阿兄頭一遭獨自押貨時可遠不及你。這里卸貨入庫的雜活便交由阿兄來做,你快些回家去,熱湯新衣、羊肉、高床軟枕,你阿嫂都替你整治齊備了。」
一听這些,風靈的手腳回過些勁兒來,彎起眉眼,笑嘻嘻地謝過康達智便往城中去。康達智猛又想起了一樁事,大著嗓門追喊,「索家那小丫頭,喚音娘的那個,也等了你半日,見著天色要晚,怕家里責怪,便先回去了,明日……」
風靈換了馬,早跑出老遠,也不知有無听見。康達智長長舒了口氣,模模微微滲汗的後脖頸,一面揚聲指揮奴僕部曲們往庫房去卸貨,一面暗自搖頭︰他那對義父母真真是膽大,由著個不滿一十七的小娘子獨自從江南道跑來沙州行商,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但望她過得恣意,隨心隨性便好。便是如他這世代為商的粟特商戶家中,也不敢那般縱著自家女兒,放眼整個大唐,怕是再尋不出另一對這樣的父母來。
至庫房大門口,康達智的目光在那群疲累不堪的奴僕身上掃了一圈,無奈地搖搖頭,只得全打發回去歇覺,換上康家的勞力,直忙到後半夜方才將那些貨囊盡數卸下碼放齊整,親手落了鎖,這才揣上庫房的大銅鑰回自家宅子去。
風靈倦怠至深,極是放心地將這些價值百萬緡的綾綢絹錦一股腦地丟予康達智,伏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