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不到一里,大沙山腳下成片的田地,便是公田。風靈以往從不曾留意到這一片,記憶中仿佛一直是索家的田莊。
她亦不記得城防何時變得這樣嚴刻,大群的徭役正在城牆下勞作,原有的矮牆又往上加砌了一丈有余。已砌就的牆頂上密密地布了一層尖利的鐵蒺藜,澆築固定在牆體上。
此時正是農忙,田埂上農人來往絡繹,一擔擔收割下的麥粟作物流水一般往倉廩內傳送,幾乎與不遠處官道上進出城的商隊一般繁忙,田間彎腰勞作的卻大多是婦人,少有男丁身影。
風靈轉了一圈,並未見到拂耽延的身影,田頭地間也甚是平靜,她心里不免有些悻悻然。
田邊搭了個茶棚,農人們大約是不會有閑暇坐下吃茶歇息,間或有一兩名趕路的行人,走到棚子底下,模出一枚胡餅來,就著攤主奉上的熱茶,胡亂對付著月復歇腳。
風靈撿了條看著還算齊全的長凳,拉著佛奴坐下。攤主提了一只辨不出顏色銅質提梁壺,隨手又丟下兩個摞在一起的粗黑土陶碗,話也懶怠多說一句。
「這位老伯,我且問你句話。」風靈急忙喚住那攤主。「今日可有……」
豈料攤主不听她問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中黑漆漆的抹布,「沒有,沒有。」說話間腿腳都不曾停下一步。
忽然他身後傳來「鐺鐺」的幾聲鈍響,他也知那是錢串子發出的聲響,再回身時,臉上已堆滿了笑容。
風靈從一串錢串子上隨手捋下一把,笑問道︰「煩請老伯回想回想,今日可曾有位臉生的郎將來過?」
攤主盯了一眼桌上的銅錢,認真晃了晃腦袋,「不曾。」
風靈微微嘆了嘆,將那把銅錢推向攤主。
攤主忙不迭地道謝,躬身探臂去收攏散在桌上的銅錢,在他低頭將裝滿銅錢的袋子掛回腰間時,忽想起了什麼,抬頭猶疑地又向風靈道︰「小郎君說的莫不是一位胡人長相的阿郎?瞧著像是官家人派頭。也在我這棚子里坐了坐,沒吃茶,倒給了茶錢,走了好一會兒了。听他身邊的長隨喚他‘都尉’,敢情是個不小的官。」
風靈眸光一閃,還待要問,那攤主接著又道︰「不過,那官人除開身量高壯些,穿衣打扮上瞧,不像是小郎君要尋什麼郎將,倒是那邊一位……」攤主略側了側身,向茶棚的一角拋去一眼,「在這兒坐了半晌了,那身子骨,那肩背,小老也算有些眼力,是個會武的不會有錯。指不定就是小郎君打听的人。」
言罷那攤主又掂了掂錢袋子,笑眯眯地轉回燒水的灶爐後去坐著。
風靈順著他方才暗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人,壓低著兜帽,紗帛遮面,獨坐在茶棚一角凝視著遠處正修築著的城牆。
許是覺察到有人在望他,那人轉過頭,回望了風靈一眼,顯然一怔,繼而站起身,往她這張桌走來。
「咱們快走。」風靈壓低聲音,催了一聲,她一手抓按住腰間懸著的佩劍,一面就要起身。佛奴滿面莫名,猶猶豫豫地耽誤了幾息功夫,風靈心急如焚,低聲道︰「是阿史那賀魯。」
對面來人見她要走,加快了幾步,轉眼已至桌邊。
佛奴大驚失色,再想要起身已然來不及。
那人大喇喇地坐下,捋下遮面的紗帛,沖著風靈揚眉一笑,有些雜亂的眉毛下,一雙特屬于阿史那家族的灰碧色眼楮中燃起了一點興奮。
一對上那對眼眸,風靈不由一陣發涼,卻要強作鎮定,只當不認得,垂下眼簾若無其事地轉身。
「坐下。」來人沉聲低喝,在她面前的支起一條纏著帛帶的手臂,「買賣人最是講究往來公允,你這買賣做得卻不地道。那日在荒原,好狠辣的手段,今日見了竟想一走了之,破了有來有往的規矩,使我白白捱你一刀麼?」
他口吻蠻橫,面上的神情卻不見暴戾,反倒有幾分調侃的意味。風靈心中雖然厭惡,好歹止住些慌亂,分出神瞥眼打量城門距此有多遠,好伺機想個法子召來城牆邊的府兵,口里胡亂搪塞道︰「這位阿郎想是錯認了人。」
阿史那賀魯挑起眉毛故作疑惑,「哦?錯認了……你既不認得我,方才怎听得你口稱我名諱?」
狼崽子耳朵這般靈通,風靈暗自咒罵一聲,悄然算計了一番倘或與他動了手,自己能否在城牆邊的府兵趕來之前不受他所制,手腳保全性命無虞。
阿史那賀魯不得她應答,索性也閉了口,饒有興致地將她自上而下打量一遍,目光最終滯留在她臉上,似笑非笑地直視著她。
風靈深深吸了口氣,又細細慢慢地自鼻尖呼出來,右手緩緩移至劍柄上。
「你那幾下子拳腳劍術,留著作個劍氣渾月兌舞還使得,妄圖與我相敵,卻是錯了主意。」阿史那賀魯向她傾了傾身子,湊近她的臉笑道︰「瞧瞧周遭田地中勞作的那些婦人,唐兵自城牆那邊奔至此處,至快的也須得有半盞茶的功夫,片刻之內我卻能叫四下田地遍染血色,不過都是些婦人,屠之猶如切菜砍瓜。縱是我終將為唐兵拿下,有這些個殉葬,也值當了。你若不顧她們的性命,盡可以試試召來府兵緝拿于我。」
風靈按壓在劍柄上的手陡然一松,抬眼望望埋頭在金黃色的田地中勞作的眾人,忽莞爾一笑,「葉護高看在下了,在下不過一介商客,眼中所見大多與一個‘利’字相關,那些人同我非親非故,他們的生死于我並無利損,葉護何故要以他們的性命相挾?」
阿史那賀魯壓著嗓子低笑了一番,略有些夸張,直笑得捂著肚月復半伏在桌上。
待他笑畢,又整肅了神色,眼望著正往上加砌的城牆,答非所問道︰「那雜胡都尉倒有幾分眼力,還知曉忌憚于我,日後大約是個好敵手。只可惜,府兵練得再精壯,若無糧供養,也是白費。」
說話間,他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掃視了一圈周遭的田地,「這四頃公廨田明里暗里早已成了索氏的田莊,想要再歸公,絕非容易事。我看,也不必他加固城牆來防我,遲早自絕于城內。」
「與我何干?」風靈睥睨了他一眼,隨意提起手邊的銅質提梁壺,輕晃著熱燙的壺身。
「怎與你無關?那胡將無糧無根基,未必能守得住這座城,待我破城而入的那日,他又怎護得住全城的百姓商戶,敦煌城早晚叫我牙帳下的兒郎們踩碎踏平。」阿史那賀魯寬闊的臉龐上揚起跋扈張狂的冷笑,目珠子里頭仿若燃起了一小團碧色的幽火,「你與其在那城中等著遭難,不若立時就隨我去了,做我的可敦,整個西疆隨你縱橫馳騁,雪山上的雪蓮盡獻于你裙下。你可情願?」
風靈臉色一沉,甩手將那滾燙的提梁壺擲向他,阿史那賀魯偏了偏肩膀,竟是徑直抬臂去擋那熱燙的銅壺,只听得他衣裳內鈍重的一聲「當啷」之後,銅壺像踫觸了什麼硬物,直直掉落到了地下。
他原也不是毫不防備地便來窺探城牆防守,听聲響許是在夾衫內裹了細鱗甲。風靈惱羞成怒之際,一時也不記得懼怕,霍地站起身,隨手拎起桌上的馬鞭,指向阿史那賀魯︰「我便在敦煌城中靜候葉護破城來掠人!」
灶台後頭的老攤主听見動靜,探頭朝他們這邊張望了一眼,他倒果真是個有眼頭見識的,見風靈一身劍拔弩張的氣勢,只心疼地看了看地下的銅壺,默然又縮回灶台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