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第十三章 暗潮涌動(一)

作者 ︰ 桃圻

每月的望朔兩日對于敦煌城中的大多百姓來說,是不容一絲馬虎的日子。

每逢這兩日,店肆鋪面大抵是不開門的,商家、管事、伙計一清早便往城外去。

官衙雖不是休沐的日子,仍循著俗例,當日不當值的諸人皆可不往官衙應卯。更不必說各家的娘子婦人,自是隔夜便要安安妥妥地打點下諸事,堪比年節。

眾生碌碌,皆為了城外那堵布滿大小洞窟的山崖,那些洞窟中沉靜地供奉著他們此生與來生的希冀。

為著今生免遭苦難磨折,來世平安富貴,他們心甘情願地傾囊而出,將辛苦積攢起來的錢帛塑成佛像,描成畫壁,但望寄托那一點微不足道卻亙古不變的祈願。

富庶人家請名匠良工,開鑿大窟,金粉泥塑,青金涂繪;平實之戶合族共開一窟,雖不敢同大戶人家相比擬,卻也是一絲不苟兢兢業業地供養著的。

便是那困頓過活,饑飽難調之家,亦十幾戶湊攏在一處,想盡法子也要開一窟,佛像簡陋,壁畫黯淡,也無法阻了他們的向佛祈求托願的決心。

敦煌天黑得晚,天明亦晚。卯正時分,風靈與佛奴的馬已在城門口候等出城,阿ど與她父母同往,擊過五更鼓便坐著牛車先走了。

今日出城的車馬甚多,加之自打都尉上任後加強城防,出城入城都需盤查勘驗,又要耽擱去不少時辰。

這日出城的大多是禮佛的香客,盤查得倒是快,不過兩盞茶的功夫,風靈便已在馳道上抖開韁繩。

四十多里路,馬不停蹄地奔了整一個時辰,待她遠遠望見滿是洞窟的山壁時,頭道陽光正將它赤紅的光潑灑在滿蓋沙土的山體上,綿長的山崖因受了這光照,更顯出它的莊嚴肅穆。

風靈情不自禁地帶住馬,放慢速度,怔怔地望了一回。「佛奴你瞧,那麼多佛窟,當真不負了千佛洞之名。」

佛奴催馬上前幾步,「大娘又不是頭一遭來,當年咱家開窟時,不是隔三差五地便要跟著來瞧?」

風靈朝他翻了翻眼,「那時我才多大?不過是個總角小兒。當日所見與今日所見自是大不同。」

待再近些,山腳下裊裊的清煙匯聚在一處,緩緩升騰,與山體上的砂礫混成一色。人聲漸漸攏過來,喃喃的梵唄,鏘鏘的撞鐘,嗡嗡的祈禱,不絕于耳。

這邊眾人感慨唏噓一片,人群中俗講的僧人穩聲念著佛號;那邊琵琶羯鼓喧囂,樂人的手指與伎人的足尖都在急速的躍動,惹來一陣陣的喝彩歡笑;更有擔貨招徠的商販,盡可能地將自家的貨展示在眾人眼前,殷勤吆喝,笑語相詢。

風靈在人群中好容易擠開一條路,登上依著山崖而建的木棧道,自家的佛窟開在較高處,在眾多洞窟中也算是不小的一窟。

金伯早到,已領著妻女將洞窟內的佛像供案擦拭過一遍,一應供果陳設齊備。店肆中的管事也領著伙計雜役陸續趕來。

此時太陽已十分耀眼,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可陽光卻在洞窟前止了步,仿若被齊刷刷地擋開。

風靈手擎了一盞小油燈,一人當先,領著眾人一步步地走入洞窟,走向洞窟正中慈悲端坐的菩薩像。

此時再無良賤之分,亦無從屬關系,進入佛窟的,皆是誠心匍匐于佛足之下的芸芸眾生,虔心禮拜,暗暗訴求著各自的夙願,或是如風靈這般,並無甚好求願的,只心無旁騖地專心膜拜一番。

一時禮畢,眾人散去,各自呼朋喚友地集社去了。

望朔日亦是各家社邑集社的日子。西域民眾喜好結社,規模形式各異,有女眷間姊妹同好的社邑,有鄉鄰間左右來往的社邑,最多的是客居他鄉的商戶們互助扶攜的社邑。

佛奴亦有一佛社要聚,社中大多貧苦無地的佃戶客戶,他因顧氏寬紓待下,雖為賤籍,過得倒好過那些無依無靠的客戶佃農,且為人仗義,故時常周濟一二,頗受大家敬重。

風靈知曉社邑形式雖散,規矩卻是極大的,說定的時辰耽誤不得,故這邊禮拜一完,便催著他快些過去,自己只帶了阿ど往康達智家的佛窟去赴約。

風靈拖著阿ど的手,穿過聚听大僧俗講的人群,繞過大寺音聲兒獻舞供養佛祖的高台,透過裊繞的香火,正望見康家佛窟前的台階上哄哄鬧鬧地圍聚了一群人,左右顧盼卻不見康達智的人影。

「都是些什麼人?怎的一股腦地堵在佛窟前?且不說好端端地阻了窟主進香禮拜的道,于佛祖也甚是不敬。」風靈不悅地搖頭怨道,不等阿ど回應,便皺著眉頭,擠進人群一探究竟。

人堆中間有一賣杯盞碗箸等食具的商販正與一婦人爭執,吵吵囔囔,左右不下,從旁圍觀的人起哄嬉笑。

那商販手中揮舞著一只粗瓷食盤,高聲囔道︰「你這婦人可是存心為難?究竟要多少食盤,你又不說,問我又如何能知道!」

那婦人很是不服,翻了翻眼,叉腰向周邊圍觀人群道︰「我怎沒說?方才分明說得清清楚楚︰二人共一盤餅,三人共一盤炙肉,四人共一盤燴羊羹,共有客六十人。我家娘子正是這般告知,命我同販售之人講,可這販子,愣是盤算不清,反倒怪我存心糾纏。」

「你……」販子當真是著惱了,發了狠揚聲向四周道︰「這等刁鑽取鬧,我今日竟把話撂下了,在場若有人能說道清個準數的,我便白送了他這些盤盞,何如?」

圍觀人群甕聲哄鬧,有人說,「這婦人好沒道理,分明就是胡攪蠻纏。」還有人催著商販快算,更多相互商議合計的,卻沒有一個能算清究竟要多少盤盞的。

「我瞧著這婦人許是糊涂了,出門忘了她家娘子說予她的數。」阿ど好容易自人堆中擠到風靈身邊,在她耳邊議道︰「哪有來買物什的,不明了自己要買多少,反要販貨的計數的,倘若我是那販子,渾說一個數便罷,何苦繞上那麼些個盤盞。」

風靈抿了抿唇,嘻嘻一笑,「這倒趣得緊。」

阿ど踮腳四下張望了一圈,扯了扯風靈的衣袖,「大娘莫顧著好頑,人聚得越發多了,偏還在康阿郎家佛窟前,一會兒要出了什麼亂子可怎生是好?」

「能出什麼亂子,阿ど端的是膽小。」風靈口中雖這般說,望望周遭,亦覺著阿ど說得有理,凝神細想了一刻,忽然高高舉起了手臂,踮起腳尖,在眾人的頭頂揮了幾揮︰「這位貨郎,說話可作數?」

周遭一切的雜亂熱議皆被這凌空響起的清脆嗓音打斷,眾人靜頓了一息,陸陸續續有人回過神來,跟著高聲起哄,笑問那販子。販子稍一猶豫,一臉的不置信,「作數,自然是作數的。」

風靈拂開眼前的人群,擠到台階上,「我若說對了,也不必你白送我盤盞,你只需盡快從此處挪走,疏散了諸位看客便是。」

販子听說不必他送出盤盞,哪有不應的,連連點頭,「小娘子且說說。」

「諸位請听了。」風靈清了清嗓子,豎起兩根手指頭,「二人共餅,共有客六十人,可知盛餅所用的盤需三十只;三人共肉,則盛炙肉需二十只盤;四人共羹,則盛羹需一十五只盤。三十、二十、一十五,共需盤盞六十五只。」

瞧熱鬧的人群俱楞了楞,那婦人忽撫掌笑道︰「對了,對了,我記起來了,出門時我家娘子說的正是這個數。」

一時又嘩然開,有人譏笑那婦人糊涂,有人諷商販夸口,大多贊小娘子機巧。

原來真是忘了,風靈悄悄笑了笑,向販子與婦人道︰「這便了解了,煩請你二人行個方便,換個地方買賣,佛窟跟前,擾了虔誠祈願之人的清靜,終究不妥。」

眾人瞧過熱鬧,漸漸的散開去,那販子與婦人也自行往別處去。阿ど蹬蹬蹬地幾步跑上台階,滿臉的敬服,「大娘好生利害,怨不得我阿爹常說大娘生就該是個行商的。」

「你阿爹可是還說了,‘可惜是位娘子,若是位郎君則更好’的話?」風靈挪揄著彎眼笑起來,一面轉身要往康家佛窟里去。

身子才剛要轉,卻又頓住了,她眼角目光掃過台階下方才人群圍聚之處,邊角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負手長身而立,全神貫注地望向她,一身洗濯得有些落色的石青色夾袍,在這個時節看來似乎單薄了些,卻見他立得端直,無一絲畏寒瑟縮的模樣。

正是那位不知姓氏的延都尉。風靈轉回身,揚翹起唇角,朝著拂耽延站立的方向垂目屈膝一禮,起身抬頭再望,卻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放目四處望了一圈,竟覓不到他半分蹤跡,風靈暗自嘀咕,這人怎跑得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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