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無奈地互絞著手指頭,盡可能地說得明白些︰「自南邊來時,剛過了瓜州便撞上阿史那賀魯正同散匪爭搶商道,他見了我貨囊中的白綾,哪有不搶的道理,得虧延都尉趕赴任上,施以援手。後在城外的公廨田邊又偶遇了一回,原是要報官的,他卻以田中的農人相挾,我若嚷開,他便要砍殺了那些農人,我,我……我要如何是好,只得裝作不曾遇見逃回城中。」
康達智攤了攤手中的金簪和字條,「這是如何說的?難不成是他謝你不報官的謝禮麼?」
事到如今風靈也顧不上羞怯,如實回道︰「公廨田邊遇著的那一回,他,他無端地便提起要我……隨他去西疆,無賴至極。」
這一番話,將一旁的米氏驚得說不上話,只捂著嘴免叫自己驚呼出聲。
康達智垂目深思不語,心里暗暗叫糟。
倘或換~了是阿史那彌射那等早已歸了唐,或與他攀得上些交情的部落,又肯許下可敦之位的,這未必不是一樁良緣,他尚可去同義父母說項,可眼下偏是這個絲綢商路上的閻王,是朝廷下了狠心要剿滅的……
「阿兄……」風靈緊緊抓著自己衣袍的一角,愧疚地問道︰「我……可是惹下了大禍?」
康達智回過神來,柔聲安慰,「莫要胡想,這怎會是你惹的禍。」
他在風靈的肩膀上輕拍了幾下,揚手便將皺巴巴的字條湊近燭火,眼瞧著它引燃焚盡,又將金簪藏入懷中。「記著阿兄的話,從不曾有這回事,不認得阿史那賀魯,沒見過這鹿形金簪,你不過是一介商戶,賣了庫中存貨便要回江南去。」
風靈驀地一怔,胸口的憋悶似被火星點燃,怒火騰起,直將先前的駭怕燃得一干二淨,她扭著肩膀自康達智手掌下挪開,「風靈絕不會因此遁走,分明是他阿史那賀魯蠻橫無理,何故要我棄了家業避走?我為大唐子民,腳下踏著王土,活得安分守己,又有何懼。」
「話不是這麼說的,風靈,你听阿兄一句勸,且南歸避一避……」康達智無力地垂下手,心里明白她抱定了主意的事勸了也是白勸的。
果然,風靈低下頭,輕聲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兄不必再勸,風靈斷不會離開敦煌城。如若賀魯強要糾纏不清,橫豎大不了便仿效木蘭,易裝從軍,報效大唐。」
康達智悶聲站在火籠邊,凝視著銅蓋上的萬蝠流雲紋樣,隔了良久才無奈地伸手揉了揉面頰上的卷曲虯髯︰「你既執意如此,阿兄也勸不得,只一樁,往後再遇上什麼難事,莫藏著,盡早叫阿兄知曉,也好替你參詳參詳。」
風靈余怒未消,不輕不重地「嗯」過一聲,算是應下了。
「還有,你這一點就著的火星子脾氣,在外頭可得斂斂。」他斜過腦袋,借著燭火將風靈緊繃的臉打量了一圈,唇邊的翹胡須微微一動,半笑不笑地長長一嘆,「有哪家的父母這般縱著自家的女兒,你這性子,全是叫義父母慣出來的。」
提到阿爹阿母,風靈心頭一動,忙向康達智道︰「這邊的事,還望阿兄莫要向阿爹阿母提起。阿爹若要知曉,非得從余杭趕來不可,他已是花甲之年,哪堪跋涉。」
康達智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風靈忽向屋外的院子望去︰「有人來了。」話音才落,雜亂的腳步聲踏踏而來,有人邊跑邊高聲稟道︰「阿郎!阿郎!突厥人退了!」
屋內的人皆松了口氣,康達智重新坐回高椅中,米氏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忙不迭地雙手合十,顫聲念佛。
時已至下半夜,估模著已過了四更天,風靈惦念自家的那些僕婢部曲,既已退了突厥人,她再坐不定,起身領著阿ど告辭自回家去。
出了永寧坊,風靈向車外探了探頭,寒夜清冷蝕骨的空氣令她烘亂煩躁的心略得了寬紓,于是她裹起赤狐大毛氅,跳下車,吩咐車夫帶著阿ど先回安平坊,獨自一人于街頭緩步走回家。
沿著城中主道走上幾步,便看見有幾名府兵集隊小跑過,大約都是從各坊口撤回來的。年節中的敦煌城原是不宵禁的,今夜因出了這事,全城皆戒備了起來,關閉坊門不許百姓隨意走動,此時擊退了突厥人,方才撤下戒嚴。
風靈悄無聲息地走了一陣,冬夜的干冷使得她整個人都縮進大毛氅中,除開夜寒風冷,心頭另有一片涼意。
自打記事起,跟著阿爹阿母行商,四處走動,耳聞目染,自認見識也匪淺,又熬練過十年寒暑,拳腳騎射皆通,更是無畏無懼。
本以為帶個商隊,打理個店肆易如反掌,起碼不會是什麼難事,豈料事情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還未得進敦煌城,便險些丟貨賠命,待進了城又漸覺城內險惡更甚。
城內有索氏為首的本地大族,垂涎三尺地等著瓜分克扣商賈的盈利,城外的突厥殘部、流寇沙匪盤踞商道,虎視眈眈,莫說人與貨,甚至是整個城邑都想一並吞食了。
內外受迫,艱辛自不必說。
再有暗中相幫拂耽延收回公廨田一事,自己雖從中沾得了些好處,但有朝一日若叫索氏得知,豈容她自在。
另拂耽延假若獲悉阿史那賀魯同她的聯系,即便她能言善辯,將其中原委向他梳理清晰了,他亦未必肯信。
風靈只覺自己跳入了一個捕獸的坑洞里,上有食人虎,下有尖利刃,上下不得,進退兩難。
此時靜下心細細一算計,真真是怨恨自己自負聰明,什麼好都想要沾上一沾,急于想在西域商道上站穩腳跟,既不懂得趨吉避凶,又急功近利,到頭來只落得作繭自縛,疲累不堪。
她想著自己的境地,又想起了離家前來邊城的初衷,原想得好好的不過是要替自己多掙下些財資,好過得自在隨心,可眼下看來,這個看似再簡單不過的盼頭,似乎離她很遠很遠,難以企及。
說不好,日後還真要披上戎袍,扮作男兒,廝殺沙場。
到底才十六七的年紀,自責,委屈,氣餒一同涌上來便覺堵心鼻酸,四下無人,她索性蹲在路邊暗處,埋頭于雙膝間,兀自哭了起來。
初時還嗚嗚咽咽抑著嗓子,這眼淚一下來,便觸了心酸處,嗚咽了幾聲,便干脆放聲哭了出來。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齊整鏗鏘的腳步聲夾著鐵器相踫聲與馬蹄踏地聲自主道的那一頭過來,打斷了她的眼淚。
風靈怕人瞧見,忙站起身動了動麻木酸脹的腿,舉袖胡亂抹了兩把臉,裹緊了大毛氅,埋頭快步往安平坊走去。
不一會兒,主道上有火光晃動,剛從城門退下來的府兵列隊而來,經了一場搏殺,列隊中隱隱透著些鐵器與血腥相交織的氣息,有些個傷了的兵卒在左右的扶持下慢慢走著,損壞的甲具叮當作響。
府兵們打風靈身邊經過時皆忍不住好奇偏頭打量她兩眼,卻因軍紀嚴明,無人敢上前擾她。她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加快了腳步只作瞧不見他們。
她與列隊反向而行,走了一陣似乎將至隊末,身後忽又響起馬蹄聲,來了兩匹馬,正是沖她而來。
「顧娘子。」馬蹄聲在她身後戛然而止,喚住她的是四平八穩的河洛官腔。
風靈停下腳步,心里料定是要盤問她何以深夜孤身在城中走動,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穩住心緒,緩緩轉過身,沖著馬上甲冑披身的拂耽延屈膝一禮︰「賀都尉大捷。」
盤問她深夜獨行的話已在嘴邊,乍一听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好似受了驚嚇又像是受了寒氣,拂耽延也不知怎的生生咽回了問話。
身邊的韓孟向前舉了舉火把,恰風靈行畢了禮,匆匆抬頭一瞥。
拂耽延一怔,只見她向來嬉皮笑臉的神情全然不見,眉眼間凝結著愁苦,面上幾道淚痕,些許殘淚,受寒風一吹,便成了臉上突兀的紅印。
「當此危亂,顧娘子獨身夜行終是不妥,可要命人送歸?」拂耽延自她臉上別開目光,淡淡地問道,不見關切亦無盤問的意味。
風靈心知自己臉上大約是不大好看的,攤開手掌焐了焐冰冷發痛的臉,窘道︰「多謝都尉,風靈家宅距此不遠,走幾步便到了,且府兵才剛抗敵保城,辛苦異常,實是不敢勞動。」
說罷也不等拂耽延回應,她便草草地又禮了一禮,轉身疾步離去,一氣兒行至安平坊。
待她跨入安平坊的坊門時,遙遠的天際正顯出一條魚肚白來。
她緩下步子,痴望了一陣,不著邊際地想著︰許是要開春了,天明得也早了。開春化凍後,捱了一冬的西州商客不知要購走多少錦緞絲帛,且有得一陣忙亂。西州商客……論起西州,安西都護府鎮守西域已好幾年,是時候該去瞧一眼西州較之當年而今如何……
這般一番神游八方,她心里頭忽地疏闊起來,輕聲同自己道︰「昨日已逝,何須彷徨,天亮後,顧家大娘便是個踏踏實實的商戶,專注營生,唯利是圖。」
貞觀一十八年隨著東方漸開的薄光,緩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