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耽延下令就地支起涼棚遮陽歇息,待日頭的灼烈過去些再行。府兵們跳下馬,舒展著酸脹的手臂腰背,從各自的馬背上取下氈帳。
不一會兒風靈便到了府兵們近前,見他們靠著土墩支起簡單的涼棚,三兩人一棚,坐一處說笑,頭頂的烈日被涼棚隔擋開,甚是愜意。
她原就打定主意要隨軍同行,除了一摞子干胡餅,八只水囊之外,幾乎什麼都未備下,一心一意地打算一路吃住用皆刮蹭著拂耽延,一匹越錦不明不白地捐作軍資,用他這點也算不得什麼。
再者,有公廨田一事在先,他總歸是欠著她人情的,人就在眼前,他還不至于眼睜睜地瞧著她餓死渴死在荒漠中。
此時風靈抬眼在府兵群眾掃看了一圈,見拂耽延正一人獨坐于一張涼棚下,背靠著土墩假寐。那名喚丁四兒的隊正一手拎了皮水囊,一手拿了一枚()胡餅朝他走去。
拂耽延睜開眼接過丁四兒手中的吃食,余光掃過,頗覺意外,只見不遠處的土墩邊立著的正是風靈。因四周略能遮擋烈日的土墩都叫府兵們佔了,她只得在余下的土墩間來回尋找個能蔽日的依靠。
時近日中,太陽光好似無數把細密的小刃,照將下來,刺得人皮膚生疼,腳下的砂石經陽光炙烤後火熱滾燙,拂耽延的腳隔著厚重的軍靴仍能感覺到礫石的灼熱,更不必說風靈腳下尋常的錦靴了。為了不讓礫石燙著自己的腳,她甚至不敢在原地立太久。
丁四兒有些看不過眼去,悄悄向拂耽延道︰「能蔽日處都叫咱們佔了,那小娘子無處躲涼,怪可憐的,這樣大的日頭,難保不曬壞了,這邊還空泛些,不若喚她來歇歇腳。」
拂耽延連頭都不抬一下︰「你不必替她擔憂,這荒漠中的商道她原是走慣的,且她既有本事搬動平壤縣伯,助她混入護送隊伍一路來得,亦當有本事回去。」
丁四兒咂咂舌,望了望在土墩間顯得單弱的身形,暗暗埋怨都尉鐵石心腸,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面上也不好顯現,回稟了清點兵卒人數後便回自己那一棚去了。
風靈挑了一方稍能遮涼的土墩,縮手縮腳地在不大的陰影中坐下,不一會兒工夫,日光偏移,土墩的影子越來越小,眼瞧著就要坐不住,她只得雙手抱肩,將臉埋在胳膊肘內避著日曬。
涼棚下的兵卒時不時地向她那邊打探,有心想邀她至棚下坐,偷眼望望拂耽延沉峻的臉色,無人敢開口。
丁四兒本就是個熱心腸的,又因來時同風靈搭過幾句話,此時見她這般,心下極是不忍。
他轉臉見拂耽延閉目休憩,一時半會兒大約不會醒轉,便悄然走到風靈身旁。「小娘子出門怎也不帶個篷帳,這毒日頭下曬著能捱多久。如若不嫌咱們這些行伍粗人髒臭,不妨去我那棚下坐坐。」
風靈熱得頭暈眼花,正盤算著找個什麼托詞能湊進府兵的涼棚,丁四兒來邀,自是求之不得,趕緊站起身隨他往涼棚下去坐。
坐定後她探身去望拂耽延那邊的動靜,見他猶閉目端坐,沒有要醒的意思,這才向丁四兒謝道︰「丁隊正慈悲,風靈不勝感激。」
丁四兒粗聲一笑︰「小娘子客氣什麼,女兒家暴曬于日頭下,男兒卻有涼棚躲涼,這事兒我丁四兒瞧不下去。」他抬頭瞄了拂耽延一眼,「你也莫怨咱們都尉心狠,他平日里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你勿往心里去。」
風靈心里道︰他平日和善,待我卻從未有過好臉色,我究竟是何處開罪了他,還是八字相沖?面上笑吟吟地將丁四兒謝了又謝。
丁四兒憋不住話,猶豫了一息,便將心頭存了幾日的疑惑問了出來︰「不過,說來也是好生奇怪,來時小娘子分明是平壤縣伯的侍婢,怎的說放歸就放歸了?那日在戶曹衙門門前領過所,瞧著小娘子似與都尉相識,不知……」
丁四兒這話問得直白,自覺唐突了,周遭未睡的幾個府兵也是好奇得緊,皆轉過了臉來等著風靈應答。
風靈尷尬地笑了笑,便爽直道︰「實不相瞞,這事確是怨我。風靈本是敦煌城中商戶,欲往西州處置些事務,又懼怕途中遭匪,恰打听得府兵將護送平壤縣伯西歸,遂私想著搭個順風。求告延都尉未成,便仗著與平壤縣伯略有些私交,冒頂了他侍婢的名頭,一路到了西州。平壤縣伯為便利我回沙州,贈我僕婢放歸文書,這才有了戶曹衙門口那一遭。」
眾人皆听得發愣,聞說她與平壤縣伯有交情,不覺要敬著幾分。風靈又笑道︰「原是風靈有錯在先,也怨不得延都尉惱我。」
嬌俏的唐家小女子,嗓音清脆,笑語如汨汨清泉,在府兵們听來如同清涼的溪水流過,荒漠中正午的驕陽也不那麼毒辣了,似乎並未過去多久,日頭已經偏斜開去,收斂起了利刃般的光芒,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拂耽延睜開眼,抖了抖許久未動的雙腿,站起身。風靈與眾府兵的笑語他早已听見,他知她被毒日迫得無處可躲,故也未加驅逐,此刻酷熱已過,隊伍將重新開拔,他自是不容她再混跡隊伍中。
「丁隊正。」拂耽延沉聲喚來丁四兒,「傳令,收拾啟程,天黑前再行二百里。」
風靈原想要答謝,只是丁四兒領了命後,趕忙吆喝著催促眾人收拾物什,無暇他顧。
正躊躇間,拂耽延一步步向她走來,神色冷冽,風靈心里同自己說︰必定沒有好話講予我听。一面揚起唇角綻出一個美好的笑臉,一面暗暗囑咐自己,忍得一時之氣,方得一路平安。
「歇也歇過了,顧娘子若是無事,請莫在府兵隊列中攪擾。」果然開口便是驅逐令。
風靈笑迎著他的目光︰「自然是有事才一路緊隨著各位軍差。」她順勢斂衽行了一禮,煞有介事道︰「奴家唐人,郡望江南道,孤身一人,迷行于荒野大漠之中,恰遇唐軍,求同行庇護。」
拂耽延涼涼一哼︰「巧言令色。我大唐將士保疆護國,豈隨你這等草民差使?」
「延都尉此話差了。」風靈面上笑意加深了幾分,反唇相譏道︰「都尉率軍護國,卻不知國之本為何。」
「自然是君上。」
風靈接著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庶人安政,請教都尉君當如何?」
「君子安位。」拂耽延隨口應道。
「唔,都尉好學問,念過荀夫子《王制篇》,不似尋常武將。」風靈滿意地點點頭,轉而問道︰「都尉現下可明白了國之本為何?」
拂耽延不答她話,嚴正的臉上卻掠過一絲饒有趣味的神情。
風靈干脆自答道︰「依照荀夫子的教誨,國之本當為庶民。故似我這般低微的大唐庶民有難于都尉跟前,都尉救是不救?」
拂耽延端詳了她好幾眼,答非所問道︰「顧娘子亦好學問,不似尋常商戶。」言罷兀自轉身離去,將風靈丟在身後不加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