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不知今日所舞的是什麼,只與眾人一道瞧得痴醉。
「風靈,風靈?」拂耽延連喚了她兩聲,才回過神來。
這一回神,卻又陷入了另一場呆怔,但見他淺淡的眸色中漾著細密的關切,那日夜間在黑暗的佛塔中未得見,今日乍見,倒有些羞臊。
羞臊歸羞臊,口里仍是不依不饒,她勾著頭,輕聲問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一旁的阿ど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大娘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好教延都尉再喚一聲麼?婢子听得可真切,延都尉方才喚你……」
「快些走罷,拔苦法師使了人來傳話,你我還該去謝一謝那位高僧才是。」拂耽延驀地打斷阿ど的話,丟下一句,自先轉身離去。
風靈直起脖子,與阿ど互望了一眼,自己也不由地笑出來。兩人一面竊笑一面忙抬腳去攆拂耽延。
山崖下有一小寺廟,前後僅一進四合,進門便有小沙彌上前,請了阿ど與跟著拂耽延的校尉往廂房去吃茶歇息,只引了風靈同拂耽延二人,往正屋去。
屋門敞開著並未閉合,只隔了一道素色的簾子,小沙彌含笑替他們打起簾子,「二位施主里面請。」
隨著簾子一動,里頭清幽的水沉香裊裊纏上來,一室的安謐沉靜。風靈不敢攪擾了這片安寧,盡量放輕了步子。莫說是步子,便是連呼吸也不敢大口喘息,生怕呼出的濁氣污了這層出奇的潔淨。
走到近前,壺門榻上坐著的僧人起身站了起來,拔苦法師雙掌合十施了一禮,向他二人輕緩道︰「這位,便是天竺歸來的玄奘法師。」
風靈腦中金光閃過,驚詫地抬眼望去,如何看面前這相貌尋常、僧衣粗簡的僧人全然不似傳聞中那般傳奇。
她曾听西州來的商客說起過這位玄奘法師。
高昌國未滅時,高昌王麴氏發願要傾舉國之力來供奉他,法師一心要往天竺求學,不願,麴氏遂發難,將他扣在了高昌。不料法師竟以自絕明志,無奈之下,麴氏只得放行。此事曾鬧得這條西域商道上人盡皆知,經年不衰,時而提起,無不唏噓敬佩法師向佛之志的。
正是這位玄奘法師麼?風靈怔怔地看著他與尋常僧人無異的面容神情,猶不敢信。身旁拂耽延顯然比她更驚異,乍然開口道︰「法師可是初至沙州?」
「初至。然與都尉曾有過一面之緣,一語之緣。」玄奘法師微笑著答道,一听著聲音,拂耽延登時恍然,忙躬身抱手道︰「在下得法師一語指點,尚未答謝,今日又受法師此恩惠,實難報謝其一。」
門外小沙彌奉茶進來,拔苦法師親手布了茶盞,便跟著小沙彌出了屋子,留下屋中三人,互讓著落了座。
「法師既已至沙州,那日緣何不表明了身份,以致夜宿荒棄塔內?」拂耽延的愧疚實實在在地擺在面上,風靈知他其實並不篤信釋教,只是真心實意地敬重玄奘法師,才有這番愧疚。
「延都尉言重了。貧僧一介出家人,哪有什麼身份,若必定要有,也不過是佛前侍者,跑腿傳道罷了。侍佛者不在佛塔內落腳,待要何處去落腳?且也怨不著旁人,貧僧出玉門關時實乃私行,故返而無過所,至沙州時不得入城,雖在西州安西都護府時早已向朝廷稟報,但長安的敕令怕是幾日前才到都尉手中罷。」玄奘法師笑道,面容雖非慈眉善目的菩薩相,眼中的聰慧卻是遮掩不住的。
風靈在一旁默然听著,暗覺他與拔苦法師的寡言少語不同,言語間條理清晰,句句踩在點上。
無怪都傳他在天竺的無遮大會上,七十五日內任人問難,卻無一人能予詰難。她私想著,若是由他敞開了說,恐怕十個自己也不能敵的。
她坐在一旁自顧著胡思亂想,隱約似听見玄奘法師問及拂耽延開窟的初衷。這話她原也想親自問他一問,總不著機會,既法師問了,她忙豎起耳朵細听。
拂耽延沉吟了片刻,道︰「不瞞法師,在下于釋教並無十分的崇奉,此番開窟不過是應將士家眷之求,我等常年征戰,軍戶皆不易,有個佛窟在,好歹能教他們的家人心有所托,縱是馬革裹尸于疆場,也好有個供奉之地。」
玄奘法師點頭微微一笑,「都尉實在。」
「法師見笑了」拂耽延抱了抱拳,「曾有一兵卒之母與在下說過,咱們這些人都沾了血腥,戾氣深重,身後大約都是要往那刀山劍樹上去走一遭的。且不論她所說的有無道理,卻總是在下領著他們往那境地中去的。但凡能教失了孩兒的老母,沒了丈夫的婦人,及那些再無父兄可靠的幼子弱女寬一寬心,便當在所不辭。」
「法師。」听到此處,風靈再忍將不住,「那刀山劍樹之說,當真麼?」
玄奘偏頭將她略一打量,含笑點了點頭,「凡事皆有因緣果報,業障既起,必有因果相隨。」
風靈不由一凜,垂頭想了想,又問道︰「信女愚鈍,雖知因果相報,仍有不明之處,還請法師不吝賜教。便說此地的府兵與賊人相爭,傷了賊人性命不假,但卻因此,日後或有百名商客的性命得以保全。這卻是如何說?」
這話或許亦是在釋教之外迷蒙的拂耽延想問的,眼下由風靈問了出來,他真切地想听見這位名震西域的高僧的作答,不覺轉過身子,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他。
玄奘將他二人輪番瞧了瞧,笑道︰「二位可曾听過琉璃王滅釋迦種姓的故事?」
兩人皆搖頭。
玄奘正了正身,娓娓道︰「昔年,天竺之琉璃王領軍征討佛陀俗家,釋迦族人。佛陀三次于半途攔截勸解,未果,終是滅族。然七日後,琉璃王與其軍兵皆墜河而亡,琉璃王身終後墮入阿鼻地獄。你道釋迦族人與琉璃王以何因緣身受此難?」
見他問向自己,風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