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丁四兒並不拿她打趣兒,興高采烈地拎起幾張皮子,「這些個,是咱們府兵里的弟兄們打了湊給顧娘子的,娘子出資替咱們這些活著的,和那些已報國了的修造佛窟,弟兄們念著你的好呢,這些東西不值什麼,卻都是弟兄們的一片心意,娘子莫嫌。」
「什麼嫌不嫌的,丁倉曹說笑了。大家伙兒的心意,風靈領下了,按說原該給錢的,只都尉不待見錢帛一類,倒教風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風靈心底微微發熱,很是熨帖,府兵重情義,她卻無法心安理得地受了,「這樣罷,風靈購置些好酒送至丁倉曹那兒,年節休沐中請大伙兒吃酒,權當謝禮,如何?」
丁四兒連連擺手,「顧娘子莫費那錢,當真莫費。這酒只怕弟兄們吃不著。」
「這話怎說的?」
「可還記得去歲年節中,賀魯部趁著城內人皆歡慶,偷襲了城門?」丁四兒道︰「今次延都尉下了令,府軍城內外戒嚴巡查,斷不能再教賊人攪了年景。」
「那豈不是連年也不得過了?」風靈驚道。
丁四兒模了模後腦,「這三兩年間,過不過年的倒不十分打緊,若教阿史那賀魯再鑽了空,怕是往後再沒個年節好過了。」他並不想多說軍中的事,才說了這一句便剎住了嘴,轉而又說回了這些毛皮,「顧娘子快喚人來搭把手,好將這些都卸了。」
風靈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瞧我,丁倉曹冒著冷送來這些,我竟還教丁倉曹站在這兒吃冷風。這些金伯自會收拾,咱們里頭去吃熱茶。」
說著她招呼金伯帶人將牛車搬卸了,自己引著丁四兒進前廳烤火吃茶。
金嬸新煮的棗酪,丁四兒吃過兩盞,同風靈說了一會子話,便起身告辭。
風靈將他送出大門,轉身回到院子里,瞅著那各色的皮子發怔。佛奴算罷了帳,自內屋躥出來,拎起那張白狐皮子直咋舌,「這貨色,這品相,可不多見吶,大娘……」
「行獵……」風靈面上露出憾色,「竟不教我也得這個樂子,無趣!」她忿忿地丟下最後一句,頭也不回地往內院去。
不消片刻,又從內院跑出來,已換了一身束腰胡袍,幾步蹦到外院,大聲吆喝,「城外弄些野物去,哪一個與我同去?」
連呼了兩聲,大院里的部曲紛紛出來,年紀大些的應道︰「明日便是除夕,大娘還要往城外去?」
「打些野味,明晚炙烤了好下酒。」風靈的興致出奇地高漲,「去個人,到馬廄,將我的大黑馬牽將出來。」
年輕好頑的部曲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大娘,我隨你去。」「大娘,帶著我罷。」……
風靈笑容滿面地一揮手,「都去,都去,快牽馬去!帶上大富!」
佛奴急急追了出去,卻已喚不住風靈一行,只得跺了跺腳,哀聲長嘆︰「沒有一時是消停的,年節就在眼皮子底下,又出去鬧騰……」
阿ど抱著幾張皮子過來,往他懷里一推,「你管她作什麼,橫豎又不是小孩子,非得個個都像你這樣畏手畏腳的才好?」
佛奴想還嘴,又自覺說不過她,怏怏地抱著皮貨往庫房去存放。
半個時辰後,出了城道,一行人縱開了馬,呼啦啦地往城外的林子奔去。冬日的樹皆光禿著,樹枝以各種奇異的姿勢指向天空,林子里因無樹葉灌木的遮擋,使得獵物顯而易見。
接近林子時,風靈領頭帶住馬,回身壓低了嗓子道︰「老規矩,懷崽的不準打。」部曲們三三兩兩的應了,下馬小心翼翼地模進林子,連風靈手里牽著的大富,也極有靈性地放低了「哈赤哈赤」的呼吸聲。
麻灰色野兔最是常見,才進得林子,便有一只從前頭躥過,風靈搭起箭,迅速瞄上那只野兔,也不必拉滿弦,一箭便得。
風靈一松手上的鏈子,大富歡悅地蹦跳向那只倒地的野兔,毫不猶豫地一口叼住,跑回來向風靈獻寶討賞。
風靈將野兔甩給近旁的部曲,隨手從馬鞍邊的囊袋里掏了一小塊兒風干的犛牛肉,扔給大富解饞。
打了幾只野兔,大伙兒都覺著有些無趣,便上馬往林子里頭去,沿途又得了一頭黃麂。
一名部曲神神叨叨地同風靈道︰「倘若能打著狼便好了,大娘可曾听過,狼皮褥子百害不侵?只可惜狼大多群居,鮮少有落單的。」
正說著,風靈忽地打斷他,「噤聲!」
部曲們以為她覓得了什麼獵物,齊齊閉了口,林子里一片寂靜。幾息之後,馬鈴聲與馬蹄聲一同響起,少說有四五十騎。
「大娘……」方才說話的那部曲著了慌,「大娘,那是什麼人?別是突厥人……」
「胡說什麼!」風靈瞪了他一眼,「瞧你出息的,突厥人的馬上不懸馬鈴,只咱們唐人才喜在馬脖上懸鈴鐺。」
話音剛落,一支鳴鏑呼嘯而來,卻並不沖著人,徑直沒入一株樹干內。部曲們不由都放下弓箭,從馬鞍上抽出長刀來。
「什麼人在林中鬼鬼祟祟?」對方跑在頭里的一騎高聲呵斥道。
「听見了?不是突厥人,都放下家伙,別再惹出麻煩來。」風靈低聲吩咐道,眾部曲漸次將長刀重新落回刀鞘內。
說話間,來人已到了他們跟前,頭里三騎,後頭還跟著一群,皆革甲輕裝,一色的玄紗抹額壓在襆頭下面。風靈與部曲們皆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原是沙州府兵。
「稟郎將,咱們是敦煌城內的商戶,閑來無事在這林中打些野物。」風靈翻身下馬,恭敬地作了個揖。
馬上的府兵側頭打量了她幾眼,倒是認得她︰「顧娘子?怎在這日子里行獵?」
風靈嫣然笑道︰「興之所至。」
「興致到此便止。」沉峻的聲音從領頭的三名府兵身後傳來,馬鈴聲響,走出的正是拂耽延。
風靈頭皮一麻,低頭行了個禮,不敢抬眼望他。
「你們接著巡一圈便回城交班,留意各處可藏身的暗地,都小心著些,莫離城過十里。」風靈低著腦袋,默默地听著拂耽延的聲音在她頭上回旋著。
一圈囑咐之後,那聲音仿佛沖著她來了,「上馬,我送你回城。」
風靈乖乖地上了馬,垂首催馬走了幾步,部曲們見狀,亦紛紛上了馬,卻不敢跟得太緊,只在他們身後不緊不慢地隨著。
「怎麼,丁四兒送去的皮貨還不夠用?必得在除夕前一日出城狩獵?」拂耽延瞥了一眼她背後的背著的弓箭,及馬鞍上懸著的還在滴血的網袋。
風靈討巧地向他展顏笑開,「風靈得了都尉的饋禮,一心想回些禮,臘月底里,買也買不著什麼,便……」
拂耽延不看她,卻無聲地勾起了唇角,隔了片刻,淡聲道︰「我卻是記得,除開行獵,你仿佛還有一手好廚藝,上回的粔籹,做得極好。」
風靈略略吃驚,張了張口,俄而掩口笑道︰「都尉的心思,風靈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