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第九十六章 韞娘西嫁

作者 ︰ 桃圻

這一日里,風靈再沒見著拂耽延,她暗笑自己思慮過多,一听見「上藥」二字胡思亂想得遠了。

及到第二日,府兵營中又來過幾名醫士,替傷了的部曲換藥驗看傷勢。另有一名女醫,跟著韓孟一道過來,稱是都尉的吩咐,連夜自敦煌城中接來,專替風靈瞧傷的。

韓孟似乎事務纏身,走得匆忙,不等風靈細問拂耽延的情形,便留下女醫走了。風靈只得按捺下性子,由得女醫瞧傷用藥。

到了第三日上,莫說是風靈,營地中的部曲們也耐不住性子,一早來了好幾撥詢問回城的日子時辰。

風靈正猶豫該不該去探問,帳門外拴著的大富渾重地吠了起來,上下跳騰,很是不安。

她打起帳門上的簾子,朝著大富齜牙咆哮的方向慢慢走了幾步。但見府兵營地那邊排了一溜的板車輜重。趕車的盡是些突厥人∼,吆喝中夾雜著粗聲粗氣的罵罵咧咧。

風靈靠近一些,側耳細听,罵語皆指向拂耽延。輜重拉到了府兵營地前,便有府兵出來接了手,另一批府兵執了刃器防備地對著運送輜重來的突厥人。

風靈本欲進營,卻不似前兩日那般可任意出入,閑時還同她插科打諢,切磋逗趣兒的府兵們橫著長槊將她攔擋在外。

當下她便知里頭定是有緊要事,想來拂耽延也無暇見她,遂先自回了帳內。

下半晌,風靈遣人從播仙鎮外的牧戶那兒購了幾頭羊,因錢給得爽快,牧戶家的婦人很是熱心腸,將那幾頭羊剝洗干淨了,送進商隊的營帳中。

自有部曲生火支鍋,暢暢快快地炖煮了幾鍋羊肉,依著風靈的吩咐,撥了一半,給府兵營中送去。

鮮香滿營飄動時,風靈帳門上的簾子一動,拂耽延躬身鑽了進來。也不知怎的,風靈一見他,腦中亂哄哄的全是那日在他帳中的親密之舉,她似觸了火盆一般,跳起讓至一旁,一手悄悄兒地整理著皺起的袍裾。

「身上可好些了?」拂耽延的目光落在她卷起衣袖的腕子上。

風靈動了動腕子,笑道︰「靈便了不少。」她手邊正有一碗部曲才剛送進來的羊肉,連骨帶皮的,她重新坐下,取過小彎刀剔下一大塊兒羊肉,遞向拂耽延。

「今晚早些收拾了,明日一早拔營回城。」拂耽延接過羊肉,注視著道︰「府兵上下的心都快教你收攏了。」

風靈低頭分割著肉骨,笑道︰「幸而我不能統兵打仗,如若不然,都尉不得時刻防著我拐帶了你的兵卒?」

拂耽延微微笑了兩聲。兩人一壁說笑,一壁用了些吃食。帳外有府兵稟道︰「都尉,賀魯這就要走,囔著要……要……要見顧娘子。」

拂耽延神色一滯,笑意全消。「去便去了,讓他快些滾。」

「怎的,要縱了賀魯歸去?」風靈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手中的小彎刀「當啷」被擲在了桌上。「可是我提著性命拿住的他,這會兒說放便放了?」

「他願歸還除開棉籽外的一切軍資,說定了以輜重換人,今早賀魯部的人果然將軍資送來歸還,勘驗完畢,自該放了他去。」拂耽延道。

風靈身子上心底里皆為自己那一墜發痛,恨恨道︰「虧得我險些喪了命,本想著能拿自己一命換了賀魯的性命,也不算太虧,如今竟是白抱了這樣的決心,倒還不如那些軍資來得值錢!」

「令你涉險,確是我對不住你。」拂耽延歉聲道︰「我若就此斬殺了賀魯,他部中會推舉出新的頭人,一樣要在商道上劫掠稱霸,然我的府兵若無這些軍資,卻捱不過這一冬,更不必說守城護民。縱他歸去,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風靈咬著唇,默不作聲,隔了片刻,霍地站起身,「他既想見我,我便去送他一送。」

說著甩手出帳,疾步往營外去,一面朝近旁的府兵道︰「取張弓來予我。」

賀魯領著殘部還在營外盤桓,府兵才剛來說風靈不見,打發他快些離去。賀魯方半轉了身要離去,後頭突然高亮清越的一聲喊,直呼他名諱。

他大笑著轉過臉,卻登時剎住了口。只見風靈將一張大弓拉至六七分滿,羽箭已在弦上,直指向他。

見他回頭,風靈咬緊牙,一撒手,羽箭「嗖」地直奔他而去,空空的弓弦「嗡嗡」作響。

風靈弦上的技藝不精,且欠了些氣力,箭鏃未到賀魯跟前便落了地,她還要搭上第二支,卻被追來的拂耽延架住了臂膀,附身道︰「你又何必同他置氣,總還有見的時候,下回見著,我替你補上這一箭便是。」

賀魯低頭瞧了瞧落地的羽箭,又縱聲笑了起來,一手攏在嘴邊,沖風靈囔道︰「下回見著,定要帶你同走!」說的是突厥話,拂耽延听不明白,卻見風靈怒喝了一聲「滾」,手里的大弓隨即扔了出去。

「延都尉!」他轉向拂耽延,拿著怪腔怪調的河洛官話囔道︰「既縱我歸去,他日必有我賀魯討還今日之恥的時候,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長笑著揚鞭離去,瞬時消失在滾滾煙塵中,便如來時一般。

且說賀魯行至風靈躍下的土崖下,頓足流連了一回,暮光斜照下來,不知投在了什麼物件上,微微發光。

他下馬去撿拾,扒開淺淺的土層,竟是那支他曾托索庭帶入城中贈予風靈的鹿形金簪。賀魯對著斜陽將那金簪子仔細瞧了一回,摩挲了幾下,揣入懷中。

「葉護,那唐家子有甚好處,也值得葉護冒大險去擄,必得不依不饒至今。」賀魯身邊的裨將終是忍不住抱怨。

「有甚好處?」賀魯翻身上馬,粗聲笑道︰「那丫頭性烈,說不上來的驕貴,絕非尋常商戶所有,正合了我的脾性,就似咱們草原上最難馴的馬,越是難馴服越是少見的寶駒。」他揚起一鞭,迎著西邊的烈焰似的暮雲,一氣兒奔騰而去。

次日拂曉,播仙鎮外的營帳果真都揭了去,風靈領著商隊,一路跟著府兵,直至將近敦煌城關方才分道揚鑣。

佛奴雖早已得了捷報,卻望不見風靈與拂耽延歸來,到底不能安心,在城門前候等望盼了兩日,這日終是教他候著了,喜得他心底念佛不斷。

回至安平坊家中,部曲們各去歇息,金嬸帶著個小丫頭在後廚忙轉。阿ど已燒得了洗浴熱湯,湯中幽幽地散發著草香。「這洗浴湯水中加了什麼?」風靈月兌著衣袍問道。

「佛奴與我說,從前在余杭家中,每常阿郎與大郎他們押貨歸來,若在外頭沾了血腥,七夫人必定以干艾葉煮湯,教他們洗濯,祛污穢褪血氣。我私想著……」阿ど絮絮地說著,轉臉的瞬間突然住了口,呆呆地瞧著風靈。

風靈衣物已除,但見白淨的身子上遍布了淤傷,紫的、紅的、黃的、青的,斑斑駁駁,格外醒目。風靈見她這神情,知她必少不了一番 ,忙忙地跨進浴桶內,將身子沉入水中。「愣著作甚,一頭一臉的塵土,還不快來替我……」

「大娘……」阿ど捂著口,帶著哭腔一步步移至木桶邊,拿起布帛不替風靈擦洗,卻先自抹了把眼淚,「你這是何苦,好好的身子,折騰得沒一處好皮肉,莫說夫人知曉了心疼,便是我們這些常常服侍在身邊的,也不忍見。」

「不過幾處淤青,破皮都不曾有,哪就那麼嚴重了。」風靈滿不在乎地奪過她手里的布帛,自擦洗了起來。

阿ど的眼淚聯珠似地滴落入浴湯中,甕著鼻子道︰「不必瞞我,我都听說了,大娘以身作誘,引出了阿史那賀魯,又月兌身不得,自墜了土崖,菩薩護佑,總算性命無虞。前幾日,我光顧著慶幸謝佛,今日見著這光景,方知道,縱然是保得了性命,也是遭了大罪的。」

她伏在浴桶邊,泣得有些接不上氣兒,話語亂了次序,「延都尉再好,也不是咱們這樣的尋常人家能配的,大娘原不是死心眼兒的,如何就在延都尉這兒認了死理兒。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值得大娘如此待他……算了罷,咱們尋個門當戶對的大商戶,作一門親,從此就安安生生地過。」

「你如今怎也犯起了糊涂,這事與延都尉無關。咱們就此罷手,賀魯肯罷手麼?躲讓得了麼?除非我自此不再行商,回余杭去侍奉爺娘,末了隨意配個太平鄉紳。只我這一生便就此了了,不能同心坎上存著的那人一處,不能自在行走,人雖有口氣兒,卻等同入土。」風靈出神地撥著水,緩緩地道,仿佛並不在同阿ど說。

「罷了罷了,說了你也未必能明了。」風靈聳聳肩,順手撩撥了一把水在阿ど臉上,「大娘我四肢齊整地回來了,你不說些喜慶話,倒哭得悲悲戚戚的,晦氣。趕緊替我洗塵,莫再落眼淚了。」

阿ど不敢再泣,用力吸了吸鼻子,取過帛帕,小心地繞開那些淤傷,替她擦洗。

「快予我說說,這些日子里都有些什麼事?」風靈恐她再傷懷,忙著岔開她的思緒。

阿ど歪頭想了一陣,「索家的音娘悄悄來過一回,問她有什麼話沒有,她憋了半晌不肯說,扭頭又走了。隔日千佛洞的畫師未生來家,只找佛奴說話,大約是替音娘來問個話,無非是不肯信她兄長當真通敵。」

風靈整個人浸沒在水中,索庭的死,多少與她月兌不了干系,音娘同他兄妹一場,雖不相親,可終究是血脈,她不懼昭娘與柳夫人,甚至索慎進的發難,唯獨不能直面音娘的悲切質疑,個中錯雜,一言難盡。

「哦,對了。音娘還說,自此怕是相見難了,若有事,可托付未生傳遞,望朔日往千佛洞禮拜,大約還可一見。」阿ど平靜了心緒,將那些事一點點地記了起來,「長平縣主的大日子也定下了,音娘是來不得了,她說終是同社姊妹一場,介時少不得托未生帶些賀禮來,還請大娘代為轉贈。」

風靈自水中鑽出,笑道︰「是了,軍資已要回,義兄回處密的道也掃清,韞娘婚期自是到了,該當好好地鬧上一鬧。」

……

及到張韞娘辭嫁前日,未生果然來安平坊送了回東西,幾卷手抄的佛經、銅制鎏金的女紅匣笥等物,不是什麼貴重物件,卻是件件少不得的。

風靈另添了幾樣好的在里頭,算作索良音贈的,一並給了張韞娘。

臨到正日,張韞娘因成了長平縣主,她的婚儀自然與尋常人家嫁女不同,哪里容得風靈鬧騰。風靈伴著張韞娘,規規矩矩地在青廬內坐了許久,听著鴻臚寺來的主簿在帳外將頌詞禮道一篇篇地宣下來,直念得風靈昏昏欲睡。

側眼瞧瞧身旁的張韞娘,倒是坐得端直。好容易听見主簿恭敬地喚了聲「縣伯」,風靈一下躍起沖出青廬,顧不上主簿鄙薄的眼神,笑向彌射討要喜酒喜餅。

彌射手持了一張弓,搭了一支去鏃的羽箭,隨手在青廬帳門上一射,這便從青廬中接出張韞娘,一同往正堂拜領了長安下的恩旨,拜別張伯庸夫婦。張伯庸也說不得什麼,如今他既非父又非臣的身份很是尷尬,只得照著主簿的指點,將那些無關痛癢的場面話一句句地說下來。

倒是汜夫人真切些,眼眶子紅紅地上前拉了張韞娘的手,也不顧什麼身份品階,只一味地叮囑些日常細碎的,惹得張韞娘也跟著落了淚。

彌射上前向張氏夫婦施了一禮,勸道︰「處密往沙州一趟雖不近,卻也不是什麼難事,日後夫人若想念韞娘,只管差人來說,或送了韞娘來,或接了夫人去,皆不在話下。」

汜夫人這才放開了手,掖了掖眼角的殘淚,按著禮制,拜送了張韞娘與彌射二人。儀仗鹵薄赫赫揚揚地自敦煌城內過,主道兩側聚攏了幾乎全城的人,引頸張望。

風靈與拂耽延早在城門候著,隨著鹵薄隊伍慢慢地過來,二人跨上馬,一氣兒送出十里地,方才依依話別。

回城途中,二人離了官道,沿著人跡甚少的胡楊林,縱了馬緩緩地行著。這時節胡楊林最是好看,葉色金燦,十里黃金道。

拂耽延忽然道︰「我丁憂早已滿期,論理該同你回江南道,親自拜見你爺娘才是,只眼下當真是月兌不開身,瞧著局勢,也不知哪一年能換防回長安。待過了年節大防,我便命人往江南道一趟,先請了官媒娘子去提說。」

風靈面上一紅,嘴上硬是調笑道︰「我尚且不急,你有甚好急切的?莫不是眼紅平壤縣伯納了新婦?」

「女兒家怎說得這些頑笑話……」拂耽延半真半假地沉了臉,不再理她。風靈怕他惱,忙驅馬靠近,小意哄了幾句。「我是說,你邊防軍務最是緊要不過,拖怠了也吃罪不起,左右我人便在沙州,在你眼皮子底下,還能跑了不成?我能等得,你只管……」

風靈話未盡,只覺腰上一緊,整個人忽地騰起,被帶到了另一匹馬上。拂耽延粗糙的下巴抵上她的額頭,帶著溫熱撩人的鼻息。

風靈側臉仰望過去,他俯下臉,在她耳畔沉聲低笑︰「你能等得,我卻不願等。」

風靈笑著推開他,扎掙著要回自己的馬上去,一面伶牙俐齒地佯嗔笑罵︰「我只怕你因幾句頑笑話惱了,好意來哄你,哪知你是佯裝的。方才還責我沒正經,轉過臉來,究竟是哪一個沒正經?好沒道理。只當你是個再板正不過的,而今何處學來的奸猾……」

「現成的師傅不就在跟前麼?」拂耽延低沉地笑道,卻惹來風靈好大一串歪理誹議,他不得不別開視線望向別處,不去看她,方能忍住心頭不住跳躥著的,想要去攫取她菱唇的小火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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