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第九十九章 血濺黃沙

作者 ︰ 桃圻

那被襲的村寨倒離著原駐地不遠,兩三盞茶的功夫,已隱約能見直沖上天的火光。帶領的那幾人焦灼萬分,大聲吼著招呼他們再快些。

既已跟著來了,縱使高昌話說得再生疏,風靈也不免上前找人來問,連說帶比劃的,終于搞清楚,突厥人搶糧,來了約莫百人,村寨中老幼婦孺統共不過五十余人,此時不知還有多少活的。

她將這些話報知拂耽延,拂耽延邊行邊思忖了一回,令道︰「三十抵百,雖艱難些,也未必不可行,卻萬萬不可久拖。入得村寨,一鼓作氣,速戰速決!可都听清楚了?」

嗚咽的荒漠風聲中爆出嘶啞卻有力的一聲「唯」。

接近村寨,火勢四處蔓延,在夜風的鼓蕩下,整個村寨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爐,里頭尖叫慘呼不斷,突厥人尚未離開。

拂耽延命眾人下駱駝,撕開袍裾將長W@刀刀柄與手掌牢牢綁在一處,旋即揮刀號令,率先沖入村寨。

村寨內遍地尸首,污血將地下的砂礫浸得發黑,風靈倒吸一口冷氣,捂著口干嘔了幾聲。

突厥人將所能尋到的糧袋皆堆在幾駕板車上,有人專搬挪糧袋,有人專提刀砍殺,分作有序,顯見是屠村劫掠的老手。

這一眾突厥賊人正搶殺得肆意,竟未覺察到有生人進了村寨,領著拂耽延過來的那幾人見此慘狀號呼著撲上前要與突厥人拼命。

府兵們俱未著戎袍,大多尋常短褐打扮,突厥人只當是村民來搶奪回糧袋,渾不在意。一匹馬上坐著一名體格高壯的,像是領頭的,朝著府兵與部曲們隨意揮了揮刀,便有十來名突厥人粗嘎地笑著提刀來砍。

他們豈知自己錯了主意,難听的粗笑還在喉嚨里頭響著,喉管里的血已教利刃抹開,突突地冒了兩下,僕倒在地。風靈在後頭未及看清,十來人已教拂耽延一人撂倒了半數,余下的幾個,還未回過味兒來,奪命的長刀已然沒入他們身內。

馬上那領頭的緊張起來, 哨了幾聲,高聲召來更多突厥人,從各個方向朝他們圍過來。火光中人影憧憧,殺聲四起,混戰作了一堆。

拂耽延于纏斗中瞥了風靈一眼,她身手雖差了些,氣力也弱,應對間略顯吃力,但帶著的那幾個部曲皆圍聚在她身周,忠勇得緊,他心下稍松,聚神在那騎馬的頭人身上。

那頭人亦眯眼觀戰,面上的橫肉有些不可置信地抽搐,拂耽延一壁應戰一壁向他靠過去,稍近了些,再抬頭望去,一雙金碧色的眼眸赫然入目。

他忽地愕然,不知是阿史那的哪一支。只稍稍一分神,那頭人手中的馬槊竟挑了過來,拂耽延躲讓不及,教他挑破了肩頭。

突如其來的刺痛凝聚起了他全部的銳氣,避著疾疾刺來的馬槊,旋身挨近馬腿,抓了個空隙,全力將長刀扎入馬月復。長刀的刀柄與他的手捆扎在一處,眼見那馬驚嘶著要倒向他,扎入馬月復的長刀卡在了肋骨上,拔扯不出。

危急之中,拂耽延空置著的另一手,順著鞋靴一模,模出風靈隨行囊分發的那柄小彎刃,就著手掌一劃,伴著些微尖銳的痛感,手掌陡然一松,緊緊纏繞的布帛崩落開來。壯碩的馬身傾倒下來,拂耽延忙就勢往一旁滾開,將將躲過那馬匹的傾軋。

隨著馬身一道落地的突厥頭人反應也甚是迅速,不等拂耽延撲將過去,他已翻身自地下起來。兩人皆兩手空空,手無寸刃。

那突厥頭人有股子氣力,低頭俯沖過來,一把將拂耽延撞倒在地,攔腰倒抱起他,狠狠摔在地下。拂耽延身子骨已算得高碩,卻仍教他的一把蠻力制得動彈不得。

所幸這突厥人有的也只是一股蠻力,逞一時之勇,卻支持不了許久。不過片刻功夫,氣力漸散,三五招之內,便教拂耽延反制在了地下,腦袋上遭他掄了幾拳,昏昏軟倒。

余下眾突厥人見頭人癱軟在地,死生不明,又架不住府兵一番猛打,也便渙散開去,撇下搶來的糧袋,各自奔逃。

拂耽延恐外頭還有援手的,那些突厥人逃將出去再引了援兵來,忙號令府兵四處圍截,務將突厥人于村寨內斬盡。府兵們疲累不堪,方才一戰全靠了硬提了一口氣在胸腔,此時突厥人落敗,這口氣便松懈了下來,圍剿得力不從心,仍是教幾個逃了出去。

村寨內一片火光,拂耽延捆綁了突厥頭人,點算了府兵與部曲俱無損失,遂帶著眾人四下轉了轉,蓄水的缸皆被推倒在地,滴水不留。橫尸一地,有村民亦有突厥人,火燒著房屋散發的沖鼻的焦臭,伴隨濃重的血腥味兒,燻得人一陣陣惡心。

前後瞧過一圈,惟有兩個活口。一個瞧不出面目年紀的男子,大半身子遭火焚過,焦黑的衣裳與血肉糊在一處,渾身上下滿是黑血焦糊,無一處完整的皮膚,申吟得痛苦異常,他身子底下還有一雙腳在動。拂耽延忙命人搬開那傷者,他身下竟還護著一個小郎,十歲冒頭的年紀,緊閉著雙目,直哼痛。

風靈上前幫手,撕開他被血浸透的衣衫才見月復部兩指長的一條刀創,猶在往外滲血。那面目全非的傷者使出全身的勁,抬身朝那小兒郎望了一眼,仿佛放了心,被燒壞的嗓子里發出古怪的「咕嚕嚕」的聲響,听著的人都覺疼痛。

小郎勉強睜開眼,哀聲喚了幾句。「那是他阿爹。」風靈不忍去看皮肉模糊的傷者,垂頭緊按了小郎月復部的創傷。「他阿爹還有無希望?」

拂耽延瞅了他兩眼,搖了搖頭。有府兵上前驗看了一番,亦是搖頭︰「不消多時,便會活活痛死。」

話音剛落,躺在地下的人突然大口大口地嘔吐起血沫子來,劇痛卻喊不出聲,眼眶幾乎瞪裂,兩只突出的目珠絕望且哀求地瞪向身旁的拂耽延。

拂耽延眉心一聚,從鞋靴內又模出那柄小彎刃。風靈忙不迭地跪坐下,將那小郎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摟進懷里,一手遮住他的眼,口里「噓噓」地安撫了幾聲。

拂耽延手中的小彎刃準確迅速地在那傷者胸口一刈,大片大片的黑血濡了出來,在他身下淌了一地,那人無聲無息地歪過了腦袋,如釋重負地松開了緊攥著的拳頭,突出的一雙目珠也重回了眼眶子內,猙獰痛苦的神情隨著他最後一絲呼氣消散了去。

風靈放開了小郎的腦袋,他卻不回頭去望,只蜷著身子側躺在地下,泣得渾身發抖。

拂耽延在他衣衫上拭去了小彎刃上的血污,順手又替他闔攏了雙眼。歪頭注視著風靈在那小郎耳邊低聲細語,說的是半生不熟的高昌話。

「你同他說什麼?」拂耽延忍不住問道。

「讓他不要怨你。」風靈撇了撇嘴,「他說他不怨你,反倒要謝你解月兌了他阿爹。」

「他傷得如何?可能活著?」拂耽延站起身,向那小郎一指。

小郎傷得不輕,風靈心里頭明白,眼下水已盡絕,又因偏離了原路,也不知身處大沙磧的哪一處,活著的那些尚不能確保性命無虞,更不必說又多出一張要飲水的口,還帶了重傷,最明智的做法,是丟下他不理會,隨他自生自滅。

可她偏丟不開手,扔下他只怕自己心里頭好一陣子不得安寧,歉疚大約會纏她許久,她向來最厭這種心緒,于是,把心一橫,咬牙道︰「帶上他,替他扎裹起傷口,莫教血流盡了,待咱們干渴得快死的時候,飲他的血救命。」

拂耽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被捆綁在地下的突厥頭人悠悠醒轉過來,瞪著眼前情形發懵。拂耽延不識突厥話,便喚了風靈過來通傳。風靈一見他那雙金碧色的目珠,腦中「轟」地炸開。

「你是阿史那的哪一支?既以阿史那氏的尊貴,何故要在這小村寨中燒殺搶掠?」風靈說著突厥話斥問道。

突厥人雖醒了過來,卻未能回魂,風靈問什麼,他便無意識地答什麼︰「冬日臨近,搶了糧好過冬。他們本就是高昌逃民,賤如螻蟻,唐王的軍兵尚且不管,干爾等何事?你既知道阿史那的名頭,卻連我也敢捆?」

風靈抬腿當胸一腳狠狠踹了下去,「螻蟻尚且有命,何況那麼多活生生的人命,你說屠便屠了!」

突厥人當胸受了一記窩心腳,憤恨難當,猛晃著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身子,怒喊道︰「老子葉護阿史那賀魯的親佷,也是你辱得的!」

這一句無需風靈通傳,拂耽延走近了兩步,凝氣問道︰「賀魯部的孽障?」

「賀魯的親佷。」風靈冷聲道。

突厥人傲然抬起下巴,挺了挺胸,不及開口,只覺心口一涼,一柄刃器當胸穿過。他只來得及看見拂耽延的手從刀柄上撤回,便跪著直直地僕倒在地,氣絕身亡。

「你自去向那些遭你屠戮了的謝罪。」拂耽延在他尸身上撕下一塊衣袍,拭了拭濺上手的血珠子,聲如寒冰。

「莫耽擱,快走。方才逃出去幾個,想是要搬援兵去的。」拂耽延拭了手,扔開污了的布塊,沉聲令道。

過來兩名部曲麻利地替那小郎料理了創口,抬出村寨,將他抬上一頭駱駝。小郎已昏沉了過去,斜倚在駝峰之間,搖搖欲墜。

風靈已跨上駱駝,見他這般形景,怕是走幾步便要從駱駝上跌落,她不知從何處模出一條麻繩扔給部曲︰「將他捆定在駱駝上,生死有命,造化如何,全在他自個兒了。」

三十余人披著夜色,反向朝著大沙磧深處而行。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身後村寨內的火光越來越弱,直至完全望不見。

府兵與部曲本就乏累干渴,又才經了一戰,無不精疲力竭。拂耽延深怕再走下去要鬧出人命,估模著即便有援兵,夜色蒼茫中,也尋不到此處,于是啞著嗓子下令停下就地歇覺。

眾人放下毛氈,兩人一隊,互靠著,裹上毛氈便睡。便是睡,也不能都睡去,總該留人輪班值夜,拂耽延尚能撐持,頭一班便由他當值。

風靈坐在他身邊,抬臂朝著夜空中大水瓢似的北斗星比了比距離,長長嘆了口氣,「咱們已失了方向,又沒了飲水,天亮後不知還能活多久。」帶著重重的鼻音,分明是在哭泣,卻流不出眼淚來。

拂耽延探臂攬過她,干裂嘴唇在她滿月似的額上輕輕摩挲,新生的胡渣扎得她生疼。「怨我,是我對不住你……」他的喉嚨嘶啞,說話仿佛都帶著火。

風靈將臉埋在他胸前,听著他「  」的心跳聲,心緒平和了下來︰「我不怨你,能同你一處,刀山火海我都甘願陪著你。只是苦了我那些部曲……」

「你說……人血當真能飲了救命?」拂耽延忽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風靈從他懷內抬起身,湊近他的臉,借著微弱星光警覺地辨了辨他的神情,竟是鄭重其事的。她心內哆嗦了一下,隱約覺著不自在。

「瞎想什麼呢,我哄你頑的。」風靈按下暗生的不安,裝作若無其事地在他肩頭隨手一拍,不想拂耽延竟吃痛地「嘶」了一聲。

風靈只覺手掌上黏黏膩膩,伸到自己眼楮前一瞧,竟是一手掌的鮮血。她唬得不輕,跪坐起來四處模索,一面口中責道︰「你肩上有傷,如何不早說。」

黑暗中找不到潔淨的布片來裹扎創口,風靈在自己的行囊中模出一只小瓷瓶,模黑撕開拂耽延肩頭沾了血的衣裳,因瞧不見傷處,只得將一整瓶的濃烈刺鼻的藥酒盡數倒落下去。听見拂耽延強忍疼痛的低哼,她倒是放心了,「痛便對了,這便是說藥酒落對了地方。你且忍忍,明日一早傷口即能收水闔攏。」

拂耽延悶哼了兩聲,拿過空了的小瓷瓶放至鼻下嗅了嗅,「什麼藥酒這般利害?」

「康家的秘方,阿兄贈的。」風靈伸出兩根手指頭︰「兩指寬的大蜈蚣,浸的藥酒。改日若能得那樣粗實的大蜈蚣,我替你炮制一壇。」

拂耽延不輕不重地「恩」了一聲,心頭寬慰︰她能想著「改日」的事,便是有了生存意志,總好過方才那番了無生望的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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