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妃的食案雖還在跟前,她到底不似風靈那般無忌,始終未動那食案。見風靈望她,她微揚起唇角,自忖︰這小娘子雖粗野放肆不懂宮中禮儀,好在還有些眼力見識,還知曉此話該由誰來答。
她向風靈身後的竹枝使了個眼色,竹枝會意,上前將木箱打卡,將一整箱才剛厘清的錢物展示在李世民眼前。
楊淑妃含了笑,望向風靈︰「這全是顧娘子的功德。今春發了旱情,牡丹園里的花骨朵兒小,宮眷不滿,直鬧得妾身的安仁殿日整日不安。顧娘子靈慧,替妾身捏了個主意……」
她將風靈販售牡丹花予宮婦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末了又特意道︰「宮眷們養尊處優,不知百姓疾苦,旱災當前,猶怨花小,個個都吵嚷著要往宮外另買牡丹來簪,妾身私想著,前一陣陛下喟嘆城郊旱火,饑民增多,有錢買那幾日便枯萎的花來簪,倒()不如拿那些錢作些功德,開設粥棚,賑濟災民,正商議著要去請聖人旨意,聖人倒像是聞著訊了似的,這便來了。」
「到底是你有心了。」李世民贊道︰「粥棚善舉,未嘗不可,交由戶部著人去辦便是。」
他的興致仿佛並不在楊淑妃的功德上,首肯了城郊設粥棚的事之後,便向風靈問道︰「這牡丹聚財的法子,是你想的?難為你費這番心思,著實不易。」李世民揚了揚眉,給了風靈一個極淡的笑,只可惜混著病容,笑得也不太成個樣。
風靈放下玉箸,執著絹帕一面抹嘴一面笑道︰「陛下夸贊太過,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如何能料定宮嬪們肯拿出錢財來購花?」李世民半傾過身,極有興致地挑起了半邊眉。
風靈許久不踫商事,遇上有人肯問肯听她的商道,頓也起了興味,側了身子,眉飛色舞道︰「幼時讀《管子》,有一則‘石璧謀’的故事,看來十分有趣。講的是管子以分文不值的亂石,琢成石璧的模樣,作價奇高,勸齊桓公持石璧拜祭宗廟,諸侯見之皆效仿。周天子便定石璧為信,未持石璧者,不得進入宗廟祭拜,諸侯不甘于人之後,紛紛爭購石璧,一時齊桓公的那些石璧供不應求,無人嫌它價高。」
燭火將她瞳孔中的光彩勾了出來,映得她的面龐熠熠生輝。「風靈總不忘這個故事,總想著哪一日能試上一試,驗驗管夫子的本事究竟真不真,卻一直不得機會,此番正是來了個機會,古人誠不我欺!」
她生動的眼眸神色惹得李世民笑意更重︰「這故事朕亦讀過。可古人終究不同于後宮妃嬪,生搬硬套過來,勝算未能定。」
「哪兒能照著徑直搬來套用,自是要因時制宜的。」風靈忽然有些報赧,收斂了方才的興奮,垂頭輕聲道︰「風靈取用了一些……一些市井哄抬的手段,宮中貴人們從不在市井走動,哪里知道那些勾當,故而……故而……」
「故而很是好擺弄?」李世民听到此處,已忍俊不禁,笑出了聲。「你確是塊行商的好料,那拳腳上的功夫,是為了方便行走商路習練的?」
「正是。阿爹阿母說女孩兒家在外,須得熬練些拳腳好傍身,卻也不必練得太好,拳腳弓馬太精進了,若起了念跑去做了巾幗女將,終非一樁好事,因此風靈這幾下,實屬不入流的三腳貓功夫。」風靈乖順地回道,提及爺娘,心中不免微微一酸,略一神游,不知眼下的境地,爺娘是否知曉。
李世民慢慢地斂去了臉上的笑,風靈心中一頓,自知失言,無端地提起什麼巾幗女將,說不好便戳中了聖人痛處。
她正懊悔不跌,李世民卻轉口問道︰「除《管子》,還有些什麼喜愛的書冊?」
楊淑妃在一旁不動聲色地遞了個眼神予風靈,聰穎的此刻便該答先皇後的《女則》。偏風靈未能接到她的眼色,照實說了個《鹽鐵輪》。
楊淑妃默然嘆息一聲,頗具憾色。
李世民點頭道︰「《鹽鐵論》,非市井小商所能體會,所述所論皆國之經營大策,卻是哪一位大儒教的你?」
風靈搖頭︰「並非什麼大儒,乃風靈阿爹親授。」
李世民默然不語,神情沉肅,隔了好半晌,方悠然道︰「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樣的,總往這孩兒多學成器。」
風靈心中駁道︰如何一樣了,阿爹親善祥慈,在他跟前不必處處提著小心。
阿盛扭頭望了望屋內一角的更漏,上前低聲提醒︰「陛下,時候不早了,身子尚不安穩,不若早些歇了。是要歇在此處,還是……」
「回去罷。」李世民扶著阿盛的手臂,從坐榻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安仁殿外走,楊淑妃忙率了眾人屈膝相送。
他走到門檻處,忽又回過身,抬手指了指風靈︰「你,明日跌時分,往兩儀殿來。」
風靈茫然,在他身後蹲身應下。楊淑妃卻是一臉錯愕,呆怔地目送著在阿盛攙扶下乘步輦而去的聖人。
「夫人,兩儀殿是……」風靈胡亂猜測著兩儀殿大約是聖人日常起居所在,或是他的寢殿,心中暗呼不妙。她有意在聖人跟前作出粗鄙不懂禮的形態,為的是聖人不喜她的行徑,便不至將她也歸為世婦御妻一類,可眼下她的小伎倆仿佛並不奏效,這令她不免心慌意亂起來。
楊淑妃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同是滿臉的困惑︰「兩儀殿,內朝所在,聖人坐理朝務,與臣僚私下商談之處。」
風靈既高興又不免疑惑。高興的是兩儀殿不是寢殿,原是個正經議朝的地方,可見聖人仍未有要將她納入後宮的念頭。疑惑隨之而來,既是那等肅穆之地,命她前去,難不成是為了听她講《鹽鐵論》的?
「罷了,這箱財物也不必你操勞了,明日我自差人去同戶部言語。」楊淑妃僵坐了許久,懶懶地舒展了一下腰背。
風靈頓覺自己的腰背亦僵硬酸麻起來,君王之側,決計不是一個好去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