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席翠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流淚,也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痛徹心扉的恨和無助。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人離她而去卻留給她更多彌足珍貴的東西和無法舍棄的責任,她幾乎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在變得強大起來。可是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脆弱無力,不堪一擊。勞雪芬固然可恨,然而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傲然立于她身後巋然不倒的權勢滔天的勞家。
勞家又是勞家,她一直在躲,一直在避,只想暫時求得一方安生,卻發現已經不太可能。可她斗不過,又躲不開,還能如何?
這才是徹底的無助啊,無路可逃的感覺……
「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便給你三天時間,若是第四天我還在京城見到你,那你就順便準備四口棺材吧。」勞雪芬準備走,忽然覺得自己話沒說太清楚,又轉過來補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說話算數,到時候你只管去平陽城等著,我自會將你的家人送到。」
勞雪芬走後,段三進來,卻見席翠一個人蜷縮在角落里,將自己的頭深深埋進兩腿之間,像是在哭,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從來沒見過席翠這個樣子,慌忙跑過去,卻不敢靠太近。
到底那個女人對席翠說了什麼,令席翠變成這個樣子?
忽然間,席翠站了起來,隨意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便沖了出去。段三趕緊跟著,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席翠出了門直接就往南邊跑,可暮月歸明明在東邊啊。段三以為席翠沖昏了頭跑錯了方向卻沒有攔著,小心在後面跟著,人有的時候是需要發泄出來,席翠身上背的包袱太多了,這些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承受的。
席翠跑得很快,也很慌亂,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所到之處皆是一片躁動。
他們一直跑了將近七條街,段三都跑得氣喘吁吁了,才見席翠終于停下來。她站在一座朱紅色的大門口,喘著氣盯著九階台階上的大門,雙拳緊握……
段三一直站在她身邊陪著她,卻沒有說話,跟她一起看著上面的門,門頭只有兩個字齊府。這里段三來過,他之前找齊豫的時候經常路過這里從旁邊的牆頭翻過去。
「三哥,幫我踹開這座們,能砸爛它最好!」席翠從緊咬的牙縫里擠出這麼幾個字,眼楮始終不曾離開大門一下,陽光照下來,映出她臉頰幾道水痕,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段三依舊沒說話,大步踏上去,用盡全力一腳踹出去,大門 當一聲打開,門框裂出一道丑陋的傷痕,很是刺眼。席翠視而不見,一陣風一般從段三身邊經過,進了門。
好在這條街比較安靜,這時候沒什麼人,否則就剛才那動靜,這里早該聚集不知道多少圍觀的閑人了。
進了大門,席翠一邊走一邊喊得撕心裂肺,像是在尋找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而她口中那個仇人的名字竟然是齊豫。
「齊豫!齊豫!你給我出來!齊豫……」席翠一邊走一邊喊,齊家宅子不算大可以不小,她這麼走著喊著大約過了一刻鐘才走到正廳外面。齊家人一家三口剛好都在這里,听見有人叫喊,齊齊從里面跑出來。一看是席翠,三個人都很震驚,而齊豫的臉上明顯帶著歡喜,這是他搬家後席翠第一次主動來這里找他。剛剛他還在跟父母說起這次春闈感覺良好,定能得償所願,如今席翠的到來讓他更覺錦上添花。
沉浸在歡喜中的人往往容易忽略一些很明顯的細節,此刻的齊豫便是。他見到席翠就笑著跑過來,完全沒注意到席翠臉上的憤怒。
不待他停下來,席翠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臉上。
她這一巴掌,晴天驚雷一般將齊豫激動的心情推落谷底。他捂著臉看著席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眼看著席翠的第二巴掌又要打過來,齊豫這才慌忙將她的手腕捉住,「你干什麼?瘋了嗎?」。
席翠盯著他,歇斯底里的喊道,「齊豫你怎麼能將我的家人送給勞家?你怎麼能這麼對他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高官厚祿對你而言就真的這麼重要嗎?重要到你可以為此如此喪盡天良?」
「你在說什麼啊?什麼你的家人,他們不是在平陽城好好的嗎?我什麼時候將他們交給勞家了?誰告訴你這些的?再說了勞家要你的家人做什麼?」齊豫想先讓席翠冷靜下來,試著放了放手卻發下只要他一松手,席翠便立刻瘋狂起來,他只好求助于段三。
段三無奈,上前幾步出手將席翠打暈,然後將她抱在自己懷里。「今日勞家大小姐忽然來找席翠,倆人在房間里不知道說了什麼,她走後席翠就變這樣了。」
「這里面又關勞家大小姐什麼事啊?」齊豫更是一片混亂了,他不過是春闈開始前七八日開始不問外事的看書,然後便是三天的考試,前後不過十日時間,怎麼又多了這麼多事情出來?
柳氏這才想起那日遇到勞家小廝一事,心里頓時咯 一下,方覺不好。齊父覺察到柳氏的異常,連忙出手扶住她,「夫人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柳氏心虛不敢看席翠這邊,胡亂點點頭,拉著齊父便往里面走,「可能是累了,你扶我回去休息一下吧。」
她這一說,齊豫立刻覺察到了不對勁。平日里就是父親對自己說上一句重話,母親都要嘮叨父親半天,今日席翠都打在自己臉上了,母親居然不聞不問,還借口說自己累了想要避開。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母親知道。
于是他對著台階上的父母說道,「母親且慢。」緊接著抬腳就往這邊過來,還不忘招呼段三先把席翠抱進來,不能總這麼站在院子里。
柳氏听見齊豫的聲音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快了腳步,齊父以為她沒听見,便拉了她一把,「孩子叫你呢,咱們等等他。」
齊豫三兩步走過來,拉著柳氏,「母親,你是不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柳氏支支吾吾的想要回避,卻發現倆父子都死死盯著自己不放,顯然他們都看出了自己的異常。無奈之下,柳氏只好將這幾日的所作所為,還有遇見的人和事都說了出來。
段三听罷,頓時怒氣沖天,一巴掌將手底下的茶幾砸爛,「豈有此理,如此說來定是那勞雪芬將席翠的家人藏了起來,並以此相要挾才讓席翠慌了神!這個勞雪芬可真敢!她以為這天下是她勞家的嗎?」。
齊豫看著自己的母親,他頭一次產生想要責罵她的沖動。一直以來,他對柳氏很是敬重,知道她凡事都是為了自己好,哪怕是之前與席翠在一起時她總是對席翠橫眉冷指他也沒有半分不滿,可是這次他真的生氣了。勞雪芬是什麼樣的人他當然知道,這個女人之所以都過了十八歲了還嫁不出去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她心胸狹隘,苛待下人。勞家放在她院子里的丫鬟每一個身上都是大傷小傷不斷。據說她真的打死過一個丫鬟,只是因為那丫鬟背著她與別人講了幾句她的壞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可是席翠怎麼會招惹到她呢?「段三,你可知為何勞雪芬要對付席翠?」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該死的南宮宇峰!」段三再次握緊了拳頭,骨頭都被他捏的咯 響。「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勞雪芬看上了南宮宇峰,可南宮宇峰卻沒看上她,反而經常出入咱們暮月歸。暮月歸你可能不知道,那是南宮宇峰給席翠置辦的宅子,席翠離開王家之後就住在里面。外面都風傳席翠是南宮宇峰養的外室,可事實根本不是那樣!估計這勞雪芬听信了外面的謠傳,便記恨上了席翠吧。可這女人也太可恨了,沒本事搶到男人就用席翠的家人威脅她!」
柳氏听到這里趕緊給自己開月兌,「可不是嗎?明明就是她們兩個女人之間為一個男人爭風吃醋牽連到了家人,並不是我的錯。再說我接他們過來本是出于好心,哪里能想到他們的女兒竟然得罪了這樣的人物啊?」
「母親!你可否先閉嘴!」齊豫為了不讓自己對柳氏發火已經盡量避免看到她了,沒想到柳氏居然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知悔改。他終于忍無可忍了。
「你居然這麼跟我說話!為了一個離開你的女人!齊豫……你果然是我養的好兒子!人家都已經離開你尋了高枝了你還念念不忘的定時定日奔波兩城去看望人家的家人,我這個做母親的心疼自己的兒子怎麼了?他們的女兒明明已經有能力照顧他們了,憑什麼還要我的兒子做這種事?」柳氏第一次被自己的兒子訓,心里的又急又氣,便大吼著回應過去,似乎這麼大聲的說出心里的不滿便能抵擋內心強烈的不安和愧疚。
「你以為一直是我在照顧他們的生活嗎?」。齊豫抬眼望著柳氏,「母親,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兒子了。我只不過是去看看他們而已,這些日子我沒有給過他們一絲一毫的幫助。讓他們過上安定生活的一直都是他們的女兒!你憑什麼以為是我在照顧席翠的家人,憑什麼替別人做決定將他們置于危險之中?如今你犯下這樣的錯,竟然沒有半點悔意,反而想著如何為自己開月兌,母親,你太令我失望了!」
考試前的這段日子他將自己封閉起來專心看書的同時,也仔細回憶了這些日子所經歷的種種。席翠雖然也發生了改變,可她最初在意的東西依然沒變,她的改變只是為了自保和保護他人,至少她不曾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傷害任何人。他們之間之所以距離越來越遠並不是席翠有意將自己推開,而是他的自私自利讓席翠失去了曾經對自己的信賴。所以他們之間真正的背叛者是他齊豫,並不是席翠。
除此之外他認真的回想了自己做過的所有事,為了取得皇帝的信任,討好勞家,這期間使過多少陰謀詭計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而這些雖然給他換來了榮華富貴,也讓他得以在人前抬頭挺胸的說話。可是他最初想要做的並不是這樣的官,他幾乎忘記了最初讀書並不是為了做大官而是想要做好官。不求聞達于世,但求安寧一房。正是因為他忘記了這些菜迷失在權利的旋渦里不能自拔,整日惶惶不安,算計別人也擔心被別人算計,與人說話虛與委蛇,踩低望高。這樣的日子並不舒坦,反而很累。
他想要改變這一切,然而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皇帝如今對他很是信任,此次春闈他發揮的很好,放榜之後便是殿試,一切照著他與皇帝約好的計劃進行著。皇帝在此時的朝堂上需要一個真正由他一手提拔上來,真正值得他信賴的人,而他便是皇帝布置了許久的一顆棋子,他不需要再違心的討好誰,只要安心做回當初那個抱著一腔忠君愛國的熱情的自己也能平步青雲。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繼續違背自己的初心活得那麼累呢?輕輕松松的做個回自己豈不是更好?
可惜他到底將事情想的太簡單了,一張白紙將它畫黑很容易,但想要再次洗白卻已然沒有可能。
柳氏不再說話了,原來一直都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可是她還是無法從被自己兒子頂撞的震驚中清醒過來,雖然她此刻是真的感覺愧疚,可她自己認識到錯誤是一回事,被別人指出來是另一回事,這其中還要區分是被什麼人指出來。顯然被自己的兒子指出來讓柳氏心里很是難堪,她轉動腦筋給自己尋找挽回的說辭,「好,禍是我闖下的,我去將他們找回來。再不行我去報官,叫他們去抓那個勞家小廝,只要抓到那個人,他們不就得救了麼?」
「報官?誰敢動勞家的人?更何況我們根本沒有證據,官府不可能听憑你空口白詞就去得罪勞家!」齊父終于說話了,他一臉失望的看著自己的妻子,這麼多年了她雖然心高氣傲,可並不糊涂啊,怎麼到這件事上就轉不過彎呢,「還有你說的那勞家小廝,恐怕現在根本找不到人了。再說了,你這麼大張旗鼓的找人,若是找不到還會打草驚蛇,說不定那勞家小姐只是想嚇嚇席翠,被你這麼一鬧反倒騎虎難下只能真的傷害他們了。」
「對對對,說不定那勞家小姐只是嚇唬席翠,不會真的做什麼。你想想啊,她左右不過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能做出什麼事來?那可是一大家子人呢,不比她身邊一個兩個的丫鬟,處置了也好遮掩。」這樣想想柳氏心里忽然放松了許多,她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下來,「既然那小姐爭搶的是一個男人,便叫席翠順了她的意思,跟那男人斷了不就好了。在高門大院里做了幾年丫鬟,別的本事沒學到,眼楮倒是看上天了,也想學著人家飛上枝頭變鳳凰,那也得看看自己是不是只鳥!」
就是在齊府,段三也不允許她這麼侮辱席翠,听她這麼說段三箭一樣的目光射過來,柳氏趕緊縮回齊父身後。此刻齊豫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多說多錯。他干脆不再理會柳氏,而是望著段三,「可否將這件事告知南宮宇峰,咱們就是暗中找人也需要人手。」
段三的臉還對著柳氏,冷冷的說,「這事要是真那麼簡單,席翠還用得著急成這樣?離不離開南宮宇峰由得了席翠做主嗎?」。想起南宮宇峰的段三才回過頭來,「他那邊我自會去找,只是席翠……」
「席翠你可以放心的交給我們照顧,我母親見過那名小廝,等你們過來我自會將那人的畫像準備好,這樣找起來也方便。」不待齊豫說完,段三已經一個飛身離開了齊府,齊豫彎腰恭送。
柳氏這時才敢放心大膽的站出來,一邊看著門口一邊拍著胸脯,「這席翠身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一臉殺氣,滲人的很!」
齊豫看看母親搖搖頭,「母親,你與我說說那小廝的長相,我們開始準備畫像吧。」
柳氏雖然還想問為何席翠就不能直接答應了那勞家小姐,可看兒子的臉再想起方才段三的樣子,咽了口水,沒敢問出來。
齊父其實也想知道原因,剛才他雖然沒說,可心里也是贊同妻子的說法的,在他看來,席翠與那男子並不相配,如今還惹出這麼大的事來,早早了結了更好。于是他上前問齊豫,「莫非這席翠與那男子之間還有什麼不能分開的理由?否則她只需要當場答應了她,立刻帶著自己的家人離開便是,何苦跑到這里來吵鬧?」
齊豫想了想,這個理由一定存在,否則席翠在選擇的時候定然毫不猶豫,而且段三一定知道原因,南宮宇峰也知道,可惜他卻不知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