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渺星稀,霧靄沉沉,天地間是一片朦朧夜色。
此時此刻,景華山莊的高牆外,在夜色與樹蔭的掩護下,一老一小兩個鬼祟的身影正奮力攀著牆頭。
小的用雙手托著老的一只腳,一邊環顧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有些著急,壓低聲音問道︰「師父怎麼樣,上去了沒?」
上方晃晃悠悠地飄來埋怨聲,「哎呀,還差一點,你這小子,再使點力啊!」
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氣,抱緊了懷中那只腳,咬緊後槽牙,憋紅了臉,用盡全身力氣使勁往上一拋——
上方咿咿呀呀的聲音消失了,頭頂的陰影也消失了,緊接著牆的那頭,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響。
重響過後,牆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只余呼呼的風聲。
庚明咽了咽唾沫,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忐忑地問︰「師父,您沒事吧?」
牆內隱約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申吟,氣息虛弱地道︰「疼、疼……沒輕沒重的小兔崽子,為師的腰啊……」
沒過多久,牆外傳來窸窣的聲響,緊接著從牆頭上垂下來一條麻繩。庚明扯了扯繩子,確定很結實後,在腕間繞了兩圈,兩腿蹬牆,蹭個三兩下便翻過了牆頭。
輕而易舉地落了地後,庚明覷到萬衍山沾著灰土、面色不善的臉,連忙上去討好地幫他拍打著衣袍上的灰,趁他開罵前迅速轉移了話題,「這、這山莊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師妹和師兄到底住在哪個院落。」
萬衍山一手被徒弟攙著,一手扶著後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著前方蜿蜒的廊亭檐角,有些自得又有些無奈,「能不大嗎?這可是皇帝的別宮,想當年,為師伴駕的時候沒少在這兒住餅……還是一間間找吧。」
從朱煜的屋子離開後,早已過了用早膳的時辰,加上一清早就見到朱煜那副慘狀,誰也沒心思吃東西,巽方同商慈就在住處外的林子走著,又考慮到他們都在侍女的監視下,講話很不方便,在林中晃了好半天後,待暮色深沉之時,巽方才拉著商慈去了他的屋中。
「今晚,我們就離開這里。」回到屋中,巽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旋即坐下來,給商慈倒著茶,補充道︰「算算日子,師父他們也該到了。」
「師父?」商慈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他們也來了?」
巽方點頭道︰「我昨日為此佔六十四卦,取得觀卦,他們大約已到京城。」
商慈對于何時離開並沒有異議,反正菩提子也到手了,不過那麼快就可以見到師父和小師兄,著實讓她驚喜了一把,以前師父和小師兄去雲游,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這大半年,她與師父、小師兄竟有一年半沒見面了,而且這次見面的意義又與往常不同——劫後余生過的她更珍惜和親人相處見面的機會。
巽方從袖口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她,「幫妳帶來了。」
商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驚喜地發現,巽方遞給她的,是她的袖珍羅盤!沒想到師兄遠赴萬里來尋她,還能想到幫她帶這個來!
這修真羅盤是巽方親自砍木雕的,由師父親筆繪制的三盤,十年來,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養成了後天法器,用起來可比懷中那一大塊桃木羅盤順手多了。
商慈一邊低頭把玩著她的寶貝羅盤,一邊不經意地問道︰「師兄,你說他們幾人中,誰最後能被選作國師呢?」
巽方見她開心,唇角也不自覺帶上笑意,听她問這話,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鐘羿陽。」
商慈聞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模著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種事,皇上還會任他為國師嗎?」
巽方眸子里的笑意更濃,遞給她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幾個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他殺沒殺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覺得師兄的話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藍蝶應是頭一個出局的,只因歷代帝王最痛恨巫蠱之術,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現在,想來就是為了看他們暗斗,增添點「樂趣」而已。
羚婆那身通靈的本事,于興國安民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葛三爺那堪堪能混飯吃的相術不提也罷。至于李贄、悟德、朗達姆,皇上若有意在白馬寺、上清宮等宗教里來選柄師,根本沒必要大張旗鼓地貼皇榜,想來想去,也就鐘羿陽最有可能成為勝出者。
只不過鐘羿陽因為一言不合就可以動手殺人,想來也不是什麼心胸寬闊的善類,奇門遁甲雖有佔測等效用,但最顯而易見的,還是在排兵布陣上如有神助,皇上若得他為國師,會舍得將這把利劍棄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領土上管自家事嗎?
想到這,商慈不由得皺起眉頭,她最討厭的就是戰爭,然而這不是她該憂心的事,或者說,她憂心也沒有什麼用,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商慈咬唇苦思的神情鮮明而有趣,巽方私心覺得就這麼靜靜地看她一晚上也能打發時間,但忽然之間,他眼楮里好似進了什麼異物,傳來淡淡的灼熱感,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一幅殺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闖入了他的腦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滅地的熊熊火海,竄到數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邊都變了顏色,火燒雲一般的紅霞與火海似相纏為一體,整個大地都籠罩著悲戚的猩紅血霧。
滾滾黑煙之中,廝殺聲、哭號聲、錚錚刀劍相擊之聲,尖嘯著劃過長空。城牆之上,兵刃相接,不時有人影掙扎著墜下城樓,還沒來得及哀號,便葬身于熊熊火海。
距離這人間煉獄慘象的不遠處,有一片身著銀甲鐵盔的士兵,手中長戟閃爍著颯颯寒光,排著三縱五橫的陣型,放眼望去,滿目金戈鐵馬、氣勢浩蕩。
這片步兵大陣,領頭的是三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男子,他們靜靜地看著城樓前的亂象,都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模樣。
中間騎白馬之人頭戴金絲玉冠,身後披著鶴羽大氅,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萬方的氣勢。
而分別立于他左右、身騎紅鬃馬的兩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邊那位輕裘緩帶,高束的墨發隨風張揚,整個人如同一把凌厲且隱含殺氣的長刀,悄然立于風中,隨時可能出鞘。
右邊那位少年,一襲單薄的白衣,長發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著些許病弱氣,似乎是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這位少年給巽方的熟悉感卻比之另外兩人都要強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臉,彷佛隔空听到了他的執念,馬上的三人同時扯動韁繩,一齊緩緩轉過了身……
商慈被巽方陡然間異常的反應嚇了一跳,只見他用掌心按壓著雙眼,眉頭緊皺,臉上一瞬間失了血色,變得蒼白如紙,額角沁出絲絲冷汗。
商慈頓時手腳慌亂,「師兄?師兄你怎麼了?」然而無論怎麼叫他、搖他,他仍緊閉著雙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與外物隔絕,毫無反應。
商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看他身形有些搖晃,好似隨時都要從椅子上栽倒,她便費力地把他攙扶到床邊,讓他平躺在床上,扯過一旁的被褥,幫他掖好被角。
望著似陷在痛苦中的巽方,商慈正有些束手無策之時,心里咯 一聲,思及無緣無故地雙眼灼痛,這和她當時開靈眼時如出一轍。
她猶記得師父曾說過,師兄有開天眼的資質,天眼與靈眼雖效用不同,但開啟的征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經驗來說,靈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氣場,所以她雙眼灼痛之時,看到了當時貼在門上的符,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師兄現在的反應,確實似陷入了某種幻覺,看到了某個畫面。
難道……師兄要開天眼了?商慈很快鎮定下來,她想起自己那還剩了些五行水,帶在隨行的包袱中,此時正好可以拿來應急。
商慈以為巽方現在冒冷汗、臉色發白是因為難忍這雙眼灼燒之痛,連忙道︰「師兄,你忍著點,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東西,雙眼會好過一些。」
言罷,商慈急忙轉身奔出屋子,絲毫未留意到她前腳剛離開,後腳便有一道身影俯在門口,在門簾處投下剪影,接著一小塊乳白色的膠質物被點燃後放在風口處,被風挾著灌進屋子,那股無色的煙便徐徐地在屋內飄揚開來。
床榻之上,巽方尚處在天眼所帶給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勢漫天,宣武門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鑾殿前,寶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顆粒無收,民不聊生;他看到……他恍若身臨其境,彷佛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他難以想象,這些都將是短短幾年後所發生的真情實景,漸漸地,那些畫面淡出了視線,最終一點點化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從這些畫面里拉扯了出來,旋即將他丟入沉沉的夢鄉。
與此同時,半扇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綴著各色銀飾的千水裙蕩了進來,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致雙足,不慌不忙、猶如蜻蜓點水般款步踱進了屋。
坐在床榻邊,如血般艷紅的蔻丹劃過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長眉,沿著挺直的鼻梁,一路下滑,最終點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麼會有這般好看的漢人男子。」指月復摩挲著唇形的弧度,柔軟的觸感讓人心神蕩漾。藍蝶彎起長眉,斂去眼中的神色,猶自感嘆道︰「也不算枉費了這雙眼。」
瞥見身後那兩人還像木樁一樣杵著,藍蝶直起身來,不滿道︰「還不快動手,再耽擱一會,那女子就要回來了,雖說放倒她很容易,但萬一要是驚動了這山莊里的其他人,怕是不好月兌身了。」
兩位苗疆漢子垂首應「是」,一個將床榻上的人架起,另一個則躬身將其背在身後,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撤離。
商慈回到竹屋,一時想不起五行水被她塞在哪個包袱的犄角旮旯里,當時帶著它,只不過是覺得丟了怪可惜的,沒想到還有再用到它的時候,只是自己這記性讓她一通好找。
流光經過她屋前,見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還翻箱倒櫃弄得亂糟糟的,不由得邁進門,探頭問道︰「婉姊姊,妳在找什麼?」
「一個這麼大的青花瓷瓶。」商慈一邊轉身,一邊用手指比量著,並問道︰「你有見過嗎?」
「是這個嗎?」流光眼尖地從一大堆衣裳中捕捉到一抹青色,拎著瓶口把它拽了出來。
「對對,就是它。」商慈接過,正準備直奔巽方那處時,忽然想到他說過今晚就離開的事,腳步微頓,「對了,流光,我今晚可能就要隨師兄離開京城,事發突然,沒辦法和你好好道別,希望你……珍重。」說罷,也沒有回頭去看流光的神色,匆匆地拿著瓷瓶跑開了。
在看到巽方的屋門半敞著時,商慈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快步邁進屋,只見床榻上空空的,床上的人已然不見了,而正對著屋門的窗戶大開,商慈的鼻翼微動,捕捉到空氣中殘留著的一絲有些熟悉的異香。
說曼陀羅香無色無味,那是相對于普通香料來說,曼陀羅的香很淡,甚至還不如女兒家身上的脂粉香,但這不等于沒有,商慈才用這種香料做過壞事,幾乎是在瞬間就辨認出這股異香來自于曼陀羅香。
流光曾說過,曼陀羅花只有在西南邊陲才有生長,而那是苗疆的地盤,于是商慈折身回庭院,只見藍蝶所住的竹屋內也已空無一人,怒火倏地往上冒,然而更多的是擔心巽方的安全。
商慈回到巽方的竹屋,探身出窗外,因前兩天方下過雨,土地有些泥濘,依稀可辨地上留下的雜亂腳印,商慈視線追隨著那些腳印,一路目光上移,正好和鬼鬼祟祟、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打了個照面。
「師父?!」
正路過此處的萬衍山和庚明哪里料到窗戶里會陡然探出個人頭,驚嚇之余剛準備開溜,倏地听見商慈的話,生生頓住腳步。
庚明不敢置信地問︰「妳是……小師妹?」
商慈急急地點頭道︰「是我!」
「妳怎麼變得……變得……」庚明抓耳撓腮,怎樣也不能把面前這個明艷絕倫的大美人和過去的小師妹聯想在一起。
商慈沒時間同他們解釋什麼了,她得趁那些苗人剛離開不久,趕快把師兄帶回來。現在動身興許還能追上,她一邊從窗戶翻身而下,一邊用極快地語速道︰「我死過一回,師兄布下北斗七星續命陣給我續命,期間出了岔子,我醒來後變成了這位京城小姐,其他容後再細說,師兄被苗人劫走了,我得去追!」
「苗人?」庚明完全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欲抬腳追她,「等等,我和妳一起去……」
「得得,讓她去吧。」萬衍山眼疾手快地扯住褒明的後頸,不料被他力道一帶,腰部又是一陣抽痛,暗道真是不服老不行了,同時齜牙咧嘴地抖了抖胡子,「你這臭小子,難道要把為師一個人丟在這嗎?!」
兩人說話的功夫,商慈已經消失了蹤影。
此刻已入深夜,月光似罩著層薄紗,連月光都是灰蒙蒙地看不真切,商慈在小道和花叢間穿梭,借著細微的月光,很難辨認出那串腳印,再加上還要分神躲避提著燈籠經過的侍女,沒過多久,商慈就在這彎彎曲曲的小徑里徹底迷失了方向。
商慈從袖里掏出袖珍羅盤,心里想著不管了,先出了這山莊再說,但她還未看清羅盤上的指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嚇了她一跳,抬眼看去,就見月光下,是流光清雋蒼白的面容。
「跟我來。」他拉著她往一條小徑鑽去,疾走之中,他的聲音倒是平靜得不帶一絲抖動,「我知道馬廄在哪里。」
沒了羅盤,商慈完全是個方向白痴,此刻若是直接奔大門而去,多半是要被門房攔下的,突然出現的流光簡直成了她的救星,她激動感激之余,低聲說了句,「謝謝。」
面前的身影微微一頓,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往前走著,讓商慈不確定他究竟是听見了還是沒听見。
與此同時,商慈原先居住的竹屋內。
萬衍山坐在榻椅上,瞥了一眼手邊那一沓銀票,兀自搖頭,唏噓嘆道︰「這丫頭又不知從哪個倒霉家伙手里坑來那麼多錢。」
庚明則在一旁挑揀著,收拾了一些方便攜帶的衣物,翻著翻著,從衣箱的最底處模出了一本泛黃的古籍,借著燭光,可以看出封皮上寫著的是《魯班書》三字。
庚明啃著手指走到萬衍山面前,奇道︰「師父,這書……」
話還未說完,只見原本並沒當回事的萬衍山在看清封皮上的書名後,霍然變了臉色,「哪里找來的?快把它丟了!等等,直接燒掉。」說罷,直接從庚明手中搶過來,卷了卷,想放在燭芯里燒。
萬衍山笨手笨腳的,書沒燒到,蠟燭先給踫倒了。
蠟燭掉到地上滾到庚明的腳邊,他隨即撿起蠟燭,同時無奈地抽回了《魯班書》,「還是我來吧。」說著,取來牆角放著的銅盆,繞過屏風,坐在門坎上準備燒書。
萬衍山則呆坐回椅子上,滿腦子都是那蠢丫頭有沒有看這書?有看?沒看?
一陣長風平地而起,吹得書頁沙沙作響,欲撕掉書頁的庚明手下頓住,伴著昏黃的燭火,定楮在其中的某一頁上。
庚明不由自主地被書里的內容吸引,伴著燭芯劈里啪啦炸開的聲響,原本一手單拎著書頁的動作轉變成雙手捧卷,清亮的雙眸在黑夜中閃爍著熠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