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終于停了,天上一輪彎月,撒著粒粒星辰,照出幽幽冷光。
雨後的山林樹影橫斜,衣衫摩擦草葉的沙沙聲伴著低低蟲鳴,如夜鬼的幽吟,哀怨不覺,在周身回蕩。
楚玉凝抬起沉重的胳膊,在一棵葉子被吹得七零八落的小樹上系上一根布條,而後躬著腰,繼續往上爬。
又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已往東傾,楚玉凝總算攀上了山頂,視野也隨之開闊起來。
仔細循著地上的痕跡,楚玉凝沿著盜匪下山的方向舉目望去。
前面黑 的一團,山影重疊,好似沒有盡頭。
忽然,她眸光一亮。
這座山往下,越過峽谷,在對面的半山腰上,似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
算著盜匪一群的行程,他們雖然有馬,但這山路陡峭蜿蜒,一路並不好行,馬的作用更.+du.多是用來馱運搶來的財物。
料想那群盜賊的棲身之處,便是對面的半山腰!
這一路走來,楚玉凝早已斷定他們遇劫時,走的並不非官道,而是抄的進京捷徑。
思至此,她頭皮一緊。
從揚州一路走官道行來都平安無事,偏偏在快進京城時,擇條小路,便遭遇盜匪洗劫,那伙人倒像是事先等著他們似的!
這里面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和算計!
楚玉凝眼瞧著半山腰上的星光點點熄滅,心下黯然,她早已力竭,即便爬過去,也是人小力微,母親現下指不定正被那禽獸
一想到這種可能,她就覺得心中痛地厲害,恨地厲害。
為何不讓自己早重生一天?只一天,她就可以勸母親不要抄小路,就可以避開今日這一切!
山風拂過,吹著楚玉凝貼在臉頰上的濕發,吹動她身上黏糊糊不知是干還是濕的外衫。
頭昏昏沉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手中緊緊攢著最後一根布條,雙膝屈軟,如一截斷了根的浮萍,飄然跌落在地。
「玉凝,先別睡,快醒醒!」一雙有力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托起,楚玉凝睜開眼,在迷蒙的晨霧中,看著眼前似真似幻的臉,忍不住鼻頭一酸,「爹!」
「我兒受苦了!」楚闊忙抬手替楚玉凝擦淚,楚玉凝卻已從他膝頭下來,雙腳落地,方覺酸軟地厲害,險些站不住。
得虧從旁伸出一只手,在她腰後扶了一把。
楚玉凝無暇理會那只手,如小鹿般亮而驚惶的眸子盯著楚闊,焦急道;「昨兒對面半山腰上有火光,娘親現下定在那處!爹您快去將娘親救回來!可別讓他們跑遠了!」
楚闊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寬厚的大掌撫了撫她的腦門兒,答地略有些遲疑︰「好。」
楚玉凝有些急,扯著他爹的袖子,「爹!咱們快走!」
楚闊卻沒動。
「爹!」楚玉凝急地叫了一聲。
「玉凝,你留在此處,爹去救你娘。」楚闊笑得有些淒苦,對一旁的大管事吩咐道,「你在此處陪著姑娘。」語畢,翻身上馬,甩鞭而去。
楚玉凝追著她爹的馬跑了幾步,一雙眼似黏在了那一群人身上,直到晨霧遮住了一切,什麼也瞧不見。
「姑娘,您身上溫熱未退,山間風涼,喝點兒水潤潤喉。」大管事抬手給她披了件披風,又遞給她一個水壺。
楚玉凝接過,「咕嘟咕嘟」喝了幾口。
一旁伸出一只手,遞過用油紙包著的幾塊糕點。
楚玉凝搖了搖頭,那手便默默地縮了回去。
半個時辰之後,濃霧中隱約傳來刀劍廝殺的聲音。
楚玉凝這才記起,那群盜匪殺光了所有的鏢師還有家丁小廝,那身手想必是狠戾的。
她這邊眉尖稍凝,大管事似已看透她心中所想,溫聲安慰道︰「姑娘,莫擔心,老爺帶的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不會有事的。」
心中卻止不住地嘆氣,夫人現今這種情狀,若是不幸死在外邊,興許朝廷還會發個嘉獎貞潔烈婦的牌匾。可若是活著回來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
約莫兩個時辰後,當初升的太陽刺破雲層,破開濃霧時,沉重的馬蹄聲自山下傳來。
楚玉凝拔足狂奔,迎著她爹的馬跑去。
「娘!」她腳下收勢不住,差點撞到馬蹄子上。
楚闊彎腰將她提起,甩到了身後。
楚玉凝抱著她爹的腰,往前探著身子,卻只見母親被披風包地嚴密,連一縷頭發絲都看不見。
而父親,挺直的肩背,崩地極緊,仿佛輕輕一觸,便會立時爆開。
她默默地抿緊唇,一路無話。
三人共乘一騎,趕在落日余暉中,回到京郊的莊子。
楚闊先將楚玉凝提下馬,而後抱起被披風卷著的蘇氏,往屋里走去。
楚玉凝一路小跑著跟在父親身後,在父親跨進正院,欲入堂屋時,听見母親低低的聲音,「備水、沐浴、髒。」
父親身影驀地一頓,步履一轉,往東次間的淨房而去。
莊子里的僕婦早已動了起來,備水地備水,拿衣裳地拿衣裳。
楚玉凝抬腳欲跟進去,卻被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僕婦自外間攔住了。
「姑娘,您先去堂屋坐坐,待夫人沐浴完畢,再來見可好?」僕婦溫聲勸道。
楚玉凝點點頭,腳下卻不動。
她仿佛一尊石化了的雕像,靜靜地立在那里,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淨房的門,似能透過它,看清里面的一切。
僕婦輕嘆了口氣,到底不再勸。
淨房里響起了淅瀝的水聲,伴著水聲一起的還有母親壓抑的低泣。
「啊!」母親的聲音突然帶上一絲驚慌。
楚玉凝驚得肩膀一抖,忽然一個箭步沖了進去,撲到了浴桶邊上。
她在馬上巔了一天,剛才那一下,幾乎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娘!」小貓一樣的低吟,听著讓人心顫。
楚闊雙手僵硬地從浴桶里伸出,垂眸看著跌坐在地的獨女,只短促一眼,楚玉凝卻分明瞧出,父親眸光芒寂滅,深幽漆黑一團,似陷入茫茫黑夜,無盡黑暗。
嘩啦一陣水響。
蘇氏抹了把臉上的水,伸出滿是淤青的手臂,艱難地模了模楚玉凝濕滑的臉蛋,「玉凝,別哭,莫怕。娘親洗了洗,總能干淨些。」
這話似在對自己說,也似說給身旁的男人听。
楚闊眸光一顫,衣袍浸滿水漬,他身子僵硬地站了片刻,忽然滿面蕭條地走了出去。
楚玉凝看著父親好似瞬間蒼老了數歲的背影,眼睫跟著一顫。
若方才,她不是那麼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父親是不是就會掐著母親的脖子,將她按進浴桶里活活淹死?
父親尚且會情不自禁地做出如此舉動,祖母呢?楚氏族里的其余人等呢?
只怕各個都巴不得母親死在外面,以免給他們丟臉!
便是前世的自己,不也對母親避之不及麼?
今生,她什麼都不求,只願陪著母親,歷經這人世的洗劫。
不讓她在絕望之下,枯寂了一顆心,最終孑然一身,沒入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