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曾說過,人有八苦,謂之——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五陰熾盛。
薛成嬌覺得,她這一輩子,已經身受過七苦,多難得啊,她受了這麼多,到最後也沒失了本心。
此時的薛成嬌大口的喘著氣,歪在月洞門四柱床上,面色蠟黃,人也消瘦的不成樣子,眼楮直勾勾地盯著茜紅色紗帳看,順著她目光看過去,那處是雙繡的纏枝並蒂蓮。
魏書端著剔紅捧盒,上頭放著只豆青釉五福祝壽碗。
邢媽媽滿是皺皮的手抹了一把淚,接過了碗,往床邊兒挪過去︰「太太,吃藥吧。」
薛成嬌瞪大了一雙杏眼沒有動,魏書包了一眼眶的淚,上前去扶托著她起身,叫她靠在自己身上,輕手輕腳的晃了她一把,柔聲叫她︰「太太太太吃藥了。」
突然回神似的,薛成嬌的嘴角揚了抹苦笑,想抬手卻使不上力氣,整個人只能靠在魏書的懷里,頭一偏躲開了邢媽媽遞過來的銀勺︰「何必吃呢,我是時日無多的人了,姨媽每每貼補咱們這里,老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番為難,我活著,是白連累人,」她說著猛咳了幾聲,手上終于有了點兒勁兒,虛弱的推了邢媽媽一把,「是我連累了你們。」
邢媽媽憋著淚,扯出來的笑卻比哭還要難看,一味地勸︰「太太怎麼這麼說,凡事要寬心,放寬了心,這病才能好起來啊。」
薛成嬌搖了搖頭︰「我好不了了。」丟出這麼一句,眼神已然又飄向了繡的並蒂蓮上,「今年的並蒂蓮,開的也很好吧?表哥他是不是成婚了?」
邢媽媽的淚就再也憋不住了,哭著跪到腳踏上︰「太太」
薛成嬌笑著打斷她︰「我不怪他。崔家高門大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不拜堂。我只是恨恨崔周氏的心這樣黑,恨崔琦一點不顧著從小的情分。」邢媽媽的哭噎了一把,有些茫然的想問話,薛成嬌卻別開臉去,「媽媽出去吧,我有話囑咐魏書。」
魏書在她身後,同邢媽媽點了點頭,邢媽媽才噯的應了一聲,從腳踏上起了身退出去。
薛成嬌的手往魏書手上去抓,那只手骨節分明,再沒有往日的白皙嬌女敕,看的人心里一陣酸澀,只听她說︰「好魏書,我死後姨媽一定會派人過來,我有一封信,你叫她帶回去,那是給表哥的,」她稍一頓,緩了緩神緩了口氣,「我人都死了,老夫人不是個心狠的人,她不會私下里扣住信。」
「老夫人要是心不狠,太太又何至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魏書反手握住她,「太太再不要說喪氣話了,您才十八歲,還有那麼長的日子」
「好丫頭,我不過吊著最後的一口氣罷了,」她似乎是想抬手給魏書看,發現再沒力氣了,哂笑一聲,「我恨了老夫人兩年,原以為會恨她一輩子,臨死反倒看明白了。表姐從前總勸我,不要一頭扎在房里,親戚間也要多走動,我一概都沒有听進去,到最後落得遭人陷害,名聲盡毀,不得不給人做了填房。可我的命又這樣苦,他如今撒手去了,鄧家的那些人,哪一個服我?扣了我的陪嫁,把咱們趕到莊子上來,若不是姨媽幫著,只怕我早就死了。」
魏書听她說遭人陷害,前頭又說崔周氏和四姑娘,畢竟不是糊涂人,心里有了點兒想法,就問成嬌︰「太太是說潛大太太害您嗎?可是她圖什麼呢?太太雖然不與她親近,可也從沒得罪過她,她怎麼」
薛成嬌笑著搖頭︰「當日是誰來引我出門?表哥如今又娶了誰?我著了崔琦的道,兩日未歸,到後來老夫人指著姨媽的鼻子罵,說我是喪婦長女,德行有失,虧姨媽整日里滿口的贊我,還想定給表哥,豈不知我這樣敗壞崔家的臉面。你都忘了嗎?」。
她叫魏書把她安置躺下去,歪了身子看魏書,眼底是難得的清明,「潛三叔在七品的位置上六年都沒挪動過,昂表兄和顯表兄兩個人,讀書尚且不如二房的晏表兄,他們的仕途將來要靠誰?姨父他襲了老祖宗的爵,又列位九卿,表哥中了舉人,又是這一科的解元,前途是可以估量的嗎?不害我,眼看著姨媽托人做媒,把我定給表哥,三房還有什麼盼頭?」
魏書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連連的搖頭。
薛成嬌伸手去抓她,伸到一半手就往下掉,最後還是抓上了床頭的紗帳,憋足了一口氣︰「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啊!」
「太太!」
薛成嬌的手順著紗帳滑落下去,魏書撲到跪過去,搖著她手臂,哭著喊著叫太太,她的眼楮卻沒能再睜開。
邢媽媽听見里頭的動靜,推了門跌跌撞撞的進來,見了這副情形,放聲大哭,嘴里直喊著「我的心肝兒啊」。
這一年,薛成嬌十八,帶著滿腔的恨意和無奈撒手人寰。
莊子里的並蒂蓮,在她死的那一夜,盡數凋謝,此後三年未開。
薛成嬌的游魂飄飄而去,把這人世間的辛酸全都看在眼里,從她進崔家的第一日,到她死在鄧家莊子里那一天,這七年間的種種,竟一一在她眼前重新閃過。
那一年她十一歲,她的父親戰死沙場,得皇帝追封了貞烈侯,她母親得知父親的死訊,一脖子吊死在了書房里,臨死前留下書信一封,托付她姨媽代為教養這個獨女。
于是辦完了父母大喪,她跟著姨媽來到了應天府,住進了崔家長房的小雅居里。
這一住,就是五年。
她姨父叫崔潤,是崔家長房大老爺,為人正派,很有崔家老祖宗崔昌銘當年的風骨,又敬她父親是為國捐軀,待她一向極好,就連姨媽家的旻表哥和瓊表姐也是不必說。
當日她住在崔家時,自問從不與人為難,不過是自覺孤女,不肯輕易與人交好,唯恐給人輕看了,還不如守著小雅居的一畝三分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房的心思竟如此歹毒,崔周氏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一心要把外甥女嫁給崔昱,深以為她成了絆腳石,竟然趁著兩位表哥赴鹿鳴宴未還,家中無人可替她分辨時,叫崔琦誆她一起出門去,又暗地里做了手腳,致使她兩日不歸。
她還記得回府的那日,姨媽抱著她痛哭,一邊兒看她有沒有傷,一邊兒追問她到底是什麼人這樣壞——現在想來,當日崔琦獨自一人回府,姨媽那里肯定交代不了,大約是說她為人所擄,而她分明被人打昏,想來自然也是崔周氏設的計。
她的委屈還沒說出口,老夫人那里就叫了姨媽去問話,還特意吩咐把她也帶上。
那時候她就像個傻子,杵在敬和堂里,看著姨媽跪在地上,老夫人氣的臉色發白,張口就罵︰「虧你是做當家太太的,竟連個閨閣姑娘都看不住?還成天跟我說她多好多好,喪婦長女無人教養能有多好!你竟還想說給昱哥兒。我看你的眼是瞎了!什麼也不要再說,她這個樣子,傳出去敗壞我們崔家的名聲,她自己也再沒有好出路,鄧家的老爺年前死了太太,今兒我就做這個主,把她嫁過去做填房。還有昱哥兒的親事,你也再不許插手!」
于是三個月後,她草草的出嫁。崔家養了她五年,卻連一箱子陪嫁也不肯給,她帶著生母的一百二十抬陪嫁,還有姨媽暗地里給的兩千兩體己銀子,進了鄧家,做了十六歲的填房太太。
後來听說老夫人定了崔周氏的外甥女給崔昱,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除了恨老夫人,這一輩子再不會剩下別的事情,每日渾渾噩噩,湊合著過去也就算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鄧老爺在成婚的第三年猝死,家里的孩子們爭權的爭權,奪財產的奪財產,誰會服一個十八歲的寡婦?于是架空了她,還扣了她帶來的陪嫁,把她趕到了莊子里,跟著她的只有她的乳母邢媽媽和從小服侍的魏書。
要不是鄧家最後的爭權奪勢,或許她還想不明白,她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何人的手筆。
薛成嬌想,她這一生,所有的苦難,並不是因她年幼喪父喪母,算來算去,竟全是因當日崔周氏的私欲陷害,如若老天真給她重來一次——算了,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她已經芳魂永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