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彥柏面上的孺慕與溫和,在這一剎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跡象。
然,也只是跡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謹地垂下了頭,那撕裂的危險,亦隨著這個動作消散。
「是,母親。」低平淡然的語聲,溫和得一如鐘氏手中微溫的茶盞。
鐘氏含笑點頭︰「去吧。」
秦彥柏便退出了屋門,十分干脆地將西窗書齋能帶走的僕從皆帶走了,只留下了幾個干粗活的僕役。
知機如斯,果斷如斯。
鐘氏握盞的手指再度泛白。
「著衣時,可仔細搜了?」望著秦彥柏消失于院門的一角袍擺,鐘氏聲若寒冰,視線卻仍舊望著前方。
那個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們仔細搜了,三郎君身上沒藏著什麼。」
「算他聰明。」鐘氏冷冷一笑,語罷眉梢微挑,唇角繃出一道冷厲的弧度,看向鐘財︰「鐘管事,去找兩個最信得過的人來,將這里所有的東西都給我搜一遍。有一點可疑,即刻來報。」
方才秦彥柏是被那兩個小鬟帶走的,鐘財卻沒走,此時听了鐘氏的吩咐,他應諾一聲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帶了兩個小廝來復命。
鐘氏掃眼看過,點了點頭。
這兩個小廝不是旁人,卻是鐘家世僕的後代,行事機靈穩重,還識得幾個字,確實是信得過的。
「你們也去。」停了片刻,鐘氏又吩咐阿柳與阿絮。
此時的她已不復方才冷厲,芙蓉秀臉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囑使女整理房間︰「被褥、床帳、衣裳這些由你們兩個查。男子終究粗心,你們仔細些,尤要注意夾層中是否藏了東西。」
阿柳與阿絮皆屏息听著,待她說完了,方齊齊應是,輕手輕腳地去了里間。
西窗書齋的搜檢就此開始,不止此處,整個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廬出來後,鐘氏便下了令,叫人將整個西院皆封住了,許進不許出,同時又分派出數隊僕婦,由她的親信管事領頭,去各院搜檢。
鐘氏覺得,太夫人有一句話說得極對。
西院,的確該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僕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著實使人心驚。
先是秦彥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來,接著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詩,再接著,就在半個時辰前,有僕婦從秦彥昭的幾本書里,搜出了夾在其中的一片樹葉與一片玉蘭花瓣。
那樹葉與花瓣顯是夾了好些時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黃,上頭各寫了一句詩。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無多時」,葉上的一句是「風過誰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無情,說是情詩也可,說是感懷也可。
看著那枯萎的一葉與一花,秦彥昭神情怔忡、目光遲滯,像是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願承認。
鐘氏並不曾向他求證。
與其說她相信自己的兒子,莫不如說,她其實是怯于去听那個答案的。
秦彥昭蒼白的面色,讓她有了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一如她此刻對秦彥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對自己親生的兒子,亦覺出了一種令人難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驚心的是,這一葉一花,是從兩本幾乎落灰的蒙童讀物里掉出來的。
這般珍重小心地藏著此物。
是何人?出于何種因由?目的何在?
望著秦彥昭那跡近于受傷的神情,鐘氏頭一次發覺,她自以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實,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從西廬出來後,她首先便來到了西窗書齋。
秦彥昭乃是秦家後輩中最出色的兒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月兌穎而出?這問題幾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當鐘財捧著一疊詩文,恭恭敬敬奉至鐘氏跟前時,她面無表情地從中抽出了兩頁,仔細讀了起來。
這兩頁,皆是秦彥昭的字跡。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懷》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卻是一首綿綿長長的情詩。
「花好無多時,風過誰人知。」
這兩句詩,皆摘自于此。
詩後的署名並非秦彥昭,而是一個很婉約的別號︰青絲君。
盯著紙頁上熟悉的字跡,鐘氏眸中,驀地劃過一絲怨毒。
「燒了。」她將那兩頁紙遞還給鐘財,面沉如水,眉間涌動的情緒如霜似雪,令整個房間都變得冰寒。
左家的人,這就已經把主意打到秦彥昭頭上了麼?
鐘氏微眯雙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動著,面上隱隱泛出一層青氣。
欺人太甚!
左氏簡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個「賢婦」!
真真是左家好婦,算計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這齷齪的主意,與府中宵小暗中勾結,拿著秦家未來的家主,去巴結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盤。秦家的門楣他們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財倒是入了他們的眼,便舍出個不值錢的「青絲君」來,妄圖染指一二。
什麼青絲君,鐘氏真想狠狠地「呸」一聲。
不過是個提不上筷的子庶女罷了。
左四娘以為,就這樣悄無聲息、不要臉皮地湊過來,便真能來秦家當了宗婦?
真是好一場清秋大夢。
她也配?!
那一刻,鐘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氣瞬間化作厲色。
不過,這情緒也只浮起一個剎那,很快便又被她壓了下去。
說來說去,這其中錯得最多的,還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總以為西院的一切盡在掌握,這才叫人暗中算計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離世,若非秦素昨日冒頭,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饒,此事會走向何等境地,鐘氏幾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闔雙眼,深深地吐納了幾息,再睜開眼時,面上的神情又變得一派溫婉。
「西窗書齋有鼠,封起來罷。」她閑閑淡淡地說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飄落的亂紅,「鐘財,你再親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過冬,便將三娘挪去西華居的西廂居住,恰巧我也想要個乖巧的女兒做伴。」
「是,夫人。」鐘財恭聲應是,頭垂得極低,連大氣也不敢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