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拿著兩本冊子,笑眯眯地坐在了冒椅上,建陽隸屬福建,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來得濕冷,但府里仍沒有誰的屋子置了熱炕。
「二小姐的傷勢可好些了?」梅姨娘面含擔憂地問。
華珠答道︰「本就沒什麼大礙,只破了點皮,你不說我都快忘記自己受傷了。」
梅姨娘笑了笑,拿出兩本藍皮冊子,「這一本是時下最流行的花樣子,這一本是我閑著沒事,與三小姐畫出來的款式,二小姐挑挑看,可有合適的?」
大夫人讓她分一半的繡活給年麗珠與年希珠,但她自己仍需做兩套。華珠接過冊子翻了翻,煙雲紫花團、丹鳳朝陽圖、百嬰嬉戲傍垂柳、鯉魚金燦菊……都是些老掉牙的樣子,也不知是梅姨娘藏拙了呢,還是此年的福建真的流行這些。
華珠沒什麼興趣,就又推回了梅姨娘手里,「多謝姨娘,我已經想好花樣子了。」
梅姨娘的睫羽顫了顫,爾後不動聲色地笑了︰「這樣啊,倒是我多此一舉了,想想也對,以二小姐的聰穎,別說幾個花樣子,便是一套進貢的繡品也是做得出來的。」
華珠牽了牽唇角,「姨娘可真會說話。」
巧兒奉上枸杞菊花茶,年麗珠接在手里,好奇地問華珠,「二姐姐,你準備繡什麼圖案?」
顏家作為瑯琊最大的簪纓世家之一,曾出過三位帝師,十七名內閣大學士,在整個北齊都具有舉足輕重地位。顏老爺一生育有四子,長子身體羸弱,不得生育;次子矯健,兒女滿堂,卻是庶出;三子戰功顯赫,誰料陣亡沙場;四子便是絳珠的丈夫,也是她們幾人的四表哥。
絳珠這次若懷的是個男胎,一定會成為顏家的少主人。
為他做衣服,誰不是費盡心思?
梅姨娘不等華珠回答,便笑著嗔道︰「怎麼?三小姐是嫌姨娘給你的花樣子不好麼?非得找你二姐姐討要?」
年麗珠縮了縮脖子︰「沒有啦,姨娘畫的花樣子很好看,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幾人在梅姨娘為主場的情況下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華珠頗有些不耐煩,打了兩個呵欠,只差下逐客令了;年麗珠也困得要命,腦袋像挖土機似的一下一下敲著。
但梅姨娘依舊樂此不疲地侃著。
華珠扶額,梅姨娘,你的眼力勁兒都離家出走麼?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年政遠來了。
女眷們忙整理了一些衣衫,走到外屋,迎接年政遠。
年政遠進門時臉色不大好,似乎與誰有過爭執,下人們紛紛斂起屏聲,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華珠與年麗珠向他見了禮,柔聲道︰「父親。」
年政遠黑氣沉沉的臉在听到這聲「父親」時有了幾分血色,他在主位上坐好,又指了指旁側的椅子,「你們也坐,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來華珠屋里了?」
後面的「你們」指的是梅姨娘與年麗珠。
巧兒奉上熱茶,梅姨娘接在手里,「我來吧」,又親自放到年政遠手邊的四方幾上,笑道︰「早來了呢,是與二小姐聊天忘了時辰。」
年政遠沒喝茶,而是朝華珠招了招手,「過來讓我看看。」
華珠很听話地走過去,並蹲。
年政遠撥開她後腦勺的發絲仔細檢查了一番,呢喃道︰「嗯,愈合了,挺好的,還疼不疼?」
華珠搖頭,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不疼了。」
年政遠點了點頭,又蹙眉問︰「上街摔跤了?」
華珠的眼皮子動了動,雖不清楚年政遠從何處得知了街上的事,又得知的是怎樣的細節,但既然年政遠沒提及廖子承,她便也含糊了過去︰「摔了一跤,沒受傷。」
「嗯。」年政遠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沒再繼續追問。又坐了一會兒,到底是顧及華珠的身子,年政遠起身離去,看了梅姨娘母女一眼,說道,「你們也回,讓華珠歇息。」
梅姨娘溫聲稱「是」,親自扶了華珠上床,又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幔,並細細叮囑巧兒華珠愛踢被子,夜里得多看著雲雲。
待到屋子里清淨了,華珠睜開眼楮,問軟榻上值夜的巧兒︰「我父親可是去了梅姨娘處歇息?」
「是的,奴婢送老爺與梅姨娘出門,他們的確是一起朝荷香院去了。」
梅姨娘可真會守株待兔!華珠翻了個身,漸入夢鄉。
這邊華珠睡得香甜,那邊秦姨娘卻哭得失眠。
秦姨娘坐在泥金芍藥花邊銅鏡前,模著脖子上的吻痕,想起昨晚和老爺的恩愛,心里一陣酸楚,老爺明明說了今晚會繼續歇她屋里的,實際上老爺的確來了,但……
「都是你!好端端的,把你父親給氣跑了!」秦姨娘轉過身,指著年希珠一頓臭罵。
年希珠撅了撅嘴,「怎麼就怪我了?我說錯了嗎?她不過是腦袋磕破了點皮,憑什麼夫人就把她的繡活分跟我和三姐姐做?好啊,分就分咯,但是我只讓她幫我承擔一點點,看在我曾經送過她那麼多東西的份上!她居然不肯!小氣!還跟男人當街摟抱,不要臉!」
「你……」秦姨娘的一雙美眸氣得發紅,劇烈地喘息著,像有團棉花堵住了喉嚨,「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腦子的女兒?」
錢媽媽在外邊兒听不下去了,忙打了簾子進來,先是拍了拍秦姨娘的肩膀說︰「姨娘,奴婢今早便勸過您告假,莫讓大夫人瞧見您脖子上的東西,您非不听,怕是存了一分炫耀的心思吧。」
秦姨娘的臉一白,側過了身子。
錢媽媽又走到年希珠跟前,倒了一杯熱茶,雙手呈給年希珠。
年希珠接過,卻「啊」的一聲抽回手,任茶杯砸在了地上,年希珠忙吹著發痛的手指頭問︰「媽媽你不知道燙的嗎?」。
錢媽媽笑了笑,「自然是知道的,開水就是開水,不論誰拿都會燙手。不同的是,老婆子經歷的事多,能忍,但五小姐未經風雨,不能忍。」
年希珠皺起了小眉頭︰「什麼意思啊?听不懂。」
錢媽媽直言道︰「五小姐討厭二小姐,大夫人又何嘗不是?但大夫人把這種厭惡藏在心里,五小姐卻擺在了明面上。」
年希珠咬了咬唇,依舊不太明白。
錢媽媽坐下,握住年希珠的手,語重心長道︰「老爺對二小姐的偏疼,想必是個瞎子也看出來了,五小姐張口閉口‘大夫人偏心’,實際是替大夫人說了好話。不管老爺先前與大夫人有什麼不快,听了你的告狀後都會煙消雲散了。本來呢,你替老爺夫人做和事老沒甚不妥,可如果換來的是老爺的冷落,那就得不值當了。你不是正房肚子里爬出來的,輸不起,明白嗎?」。
年希珠似懂非懂地低下了頭。
錢媽媽接著道︰「更重要的是,二小姐的姨娘早逝,五小姐不多關照她,反倒與她斤斤計較,試問,老爺心里如何舒坦?」
年希珠問︰「父親偏疼年華珠,是因為她沒有親娘嗎?」。
錢媽媽的眼神閃了閃,笑道︰「對啊,沒娘的孩子很可憐的,你在打雷了、做噩夢了、生病了的時候,最想要誰?」
年希珠想也沒想仰起腦袋道︰「當然是姨娘了!」
說完,眼楮一亮,似有所頓悟,再次低下了頭。
錢媽媽模上她發頂,慈祥地問︰「那你覺得你要不要對二小姐好點?」
有一種東西,叫做偽善。
有一種捷徑,也叫偽善。
有時候,我們教導孩子善良,並非我們真的多麼高尚,只因為,它是一種最容易優化現狀、也最不招來攻擊的方式。
年希珠眨了眨清澈無暇的眸子,愧疚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