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我不會救,不許你救(二)
距離許泰達上一次見陸謹行,時間已經過去四十余年!
那時候,陸謹行還是青年才俊,是兩廣陸家的大少爺,是敏之的哥哥,也是最反對他和敏之的人。
陸家知道了他和敏之相戀,陸家父母自是不能接受他這種窮小子成為陸家的女婿,他們中意的女婿人選是楚修諺,他那時不知天高地厚,叫囂著自己對敏之一片真心,哪里比不上什麼楚修諺?
便是敏之的哥哥,陸家大少爺陸謹行,不動聲色,直接將他帶到了楚修諺面前。
首次,許泰達在面對同性有了自慚形穢的念頭。
在此之前,他雖是一無所有的碼頭苦工,但听評書話本里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話,干著碼頭苦力的活兒,他和老秦卻都做著出人頭地的夢。
見了楚修諺,許泰達才知道,有些差距不僅僅是努力就能彌補的。第一次,他自卑了,甚至對他和敏之的感情產生了懷疑︰有這樣優秀的未婚夫,敏之怎麼會瞧上自己呢?
陸謹行干淨利落,幾乎讓許泰達主動放棄。
關鍵時刻,還是陸敏之有決斷,不僅拒絕了和楚修諺的婚姻,說那是封建陋習,是進步青年不能容忍接受的。
陸家父母勃然大怒,陸謹行更是對他厭惡不止,在大反對的浪潮下,敏之只能下定決心和他私奔。
敏之逃家的晚上,正是陸謹行帶著陸家的下人們,打著燈籠火把追捕他和敏之。
有劉芳華提前的布置,加上陸家大概不想事情鬧得太大影響敏之的清譽,才讓他們四人險險逃生。
他和敏之,加上老秦和劉芳華,四個人逃到貨船的甲板上,隔著滾滾的河水,看見陸大少爺帶著人馬追到岸邊……這邊是許泰達和大舅子陸謹行最後一次見面。
隔了四十余年,許泰達心思漸漸被國家大事佔據,一些久遠的記憶已然模糊。除了陸敏之的樣子歷久彌新,青年的陸謹行,和年老的陸謹行,許泰達一時哪能自由切換?
還是那聲「許妹夫」,讓眼前的老人,和大舅子陸謹行的面容逐漸重疊。
許泰達面對親孫女寶鏡,能偏著心叫她大度,讓她不要那麼斤斤計較,可正牌大舅子乍然出現,許泰達驚愕且心虛!
「大哥……」
許泰達有些慌亂,在千人大會上他可以操著鄉音侃侃而談,在陸謹行面前,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知道說什麼,更不知道從何說起!
四十多年前,他和敏之逃到船上,隔著濤濤河水和陸謹行遙遙對望,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對著陸家少爺大喊︰大哥,我會讓敏之小姐一生過得快活,絕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我要出人頭地,讓敏之夫榮妻貴,過著比陸家更好的日子!
您放心,把敏之交給我……
那些年少輕語,被河風吹得支離破碎,陸謹行到底听到了多少不好說,許泰達此時此刻,覺得當年的豪言壯語,都被河水吹回自己臉上,扇得他臉啪啪作響。
陸謹行嗤笑,「許首長原來還肯認我是大哥,我以為,你的大舅哥,正是躺在醫院搶救的那位……不就是為了他,你欺負寶鏡孤身一人,赤脖子白臉,為你大舅哥出氣?」
陸謹行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叫許泰達老臉掛不住。
在驚愕和心虛之後,他又不禁望著車窗內。
既然陸謹行忽然和寶鏡出現在一輛車里,那敏之呢,會不會也和她大哥在一起?
此時此刻,陸銑出車禍躺在搶救室,許晴已是在了,陸枚肯定也會來,要是與敏之重逢在此等境況下,真是最糟糕的選擇。
不過比起永不相見,許泰達更願意陸敏之出現,哪怕扇他的耳光,指責他,怪罪他,他都願意。
陸謹行哪里不了解男人的心態?
他干脆將車窗搖到最低,讓車內的情形一覽無遺。
「許首長,你應該慶幸,敏之並不在。」
除了開口第一句諷刺,陸謹行再不肯叫其許妹夫,「許首長」的稱呼客氣而生疏,許泰達哪里顧得上其中的差別。
听說敏之不在,他既失望,又如陸謹行所言,感到慶幸。
「大哥,您什麼時候回國的?」
陸謹行都驚嘆,這人臉皮實在是厚,怪不得能從底層的碼頭工人,爬到如此高位。除了時勢造就的機遇,許泰達臉皮之厚,肯定也是一大助力——他當年真的看走了眼,為何看扁了許泰達?這樣的人,天生擁有政客的素質,睜著眼楮說瞎話,可不是政客必不可少的優點麼。
看看,在辜負了敏之,又娶了敏之的丫鬟為正妻,徹底將陸家的臉面踩在腳下踐踏後,乍然與陸家大少爺重逢,還能正常寒暄!
陸謹行懶得和厚臉皮之人寒暄,許泰達不要臉,他總要顧及點身份。
「許首長,你我的關系,從你續娶了陸家丫鬟後,肯定不能再以大舅哥和妹夫論稱呼,還請許首長稱呼我為陸謹行,或者叫我的英文名安東尼。」
本來是嚴肅的環境,寶鏡差點笑出來。
她沒想到舅公還有個如此洋氣的英文名,安東尼,听起來很軟萌,一點都不符合陸舅公的形象。
寶鏡一笑,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她身上。
許泰達說不過陸謹行,再聊下去,也是被打臉的下場。不過在寶鏡面前,他至少還是長輩身份,頓時有些下不來台。
「我剛才說的話……」
寶鏡眯著眼,眼里俱都是危險的氣息。
陸謹行更直接些,不禁冷笑︰「你的意思,難道是叫小鏡不計前嫌,出手去搶救你後老婆的大哥?那是我們陸家簽了賣身契的逃奴,讓陸家小姐去救,小喜子也配?!」
許泰達老臉微紅。
警衛員老張看事情不對勁,忍不住下車靠近,恰好听得這一句。
說是「老張」,其實今年不過四十來歲,對舊社會的記憶,老張出身貧苦,肯定都是些地主欺負佃農,壓迫窮人的不良記憶。
許泰達反對封建殘毒,老張更是厭惡,首長有些話不好說,他卻忍不住嘀咕道︰「紅旗下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國家的主人翁,可沒有少爺和僕人了……等首長的兒子認祖歸宗,首長的孫女兒也姓許,又怎麼會姓陸?」
一個好的警衛員,就是要在首長不好開口的場合,說出首長的心聲!單從這點來看,警衛員老張還是很優秀的,許泰達暗暗滿意。
許泰達舒暢了,陸謹行可一點都痛苦。
他來不及說什麼,寶鏡忽然仰頭道︰
「允許繼妻兄妹以及她的女兒殘害我們一家,不管我爸是不是你親兒子,我們如今姓徐,將來認祖歸宗,也只能是姓陸……絕不會姓許,這個姓氏太承重,我們一家人福薄,怕是承受不起!許首長,陸銑出車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證據表明是我做的,請你不要來騷擾我,更別想提,叫我去救陸銑。」
我的一生醫術,是半年堅持不懈爬山梯,風雨無阻的決心撼動了馮師傅,是治病救人,與人為善的無上妙術!
可不是為了以德報怨,去救前生今世的仇人……
許泰達臉都青了。
寧願姓徐,寧願改性陸,也絕不會姓許?!
這樣的決絕之心,眼前的少女,哪里是流著他血脈的親孫女,她分明視整個許家為生死大敵。
警衛員老張也覺得不可思議。
跟在許首長身邊多年,他深知首長是何等懷念前任妻子,以及他那未曾謀面的頭生孩子,好不容易重逢,首長親孫女的態度,可太傷人了。
「身為晚輩,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寶鏡似笑非笑盯著老張,「你要是有個辜負發妻的父親,害的你流落在外,好不容易磕磕絆絆長大成家,負心父親沒找你,他續娶的丫鬟老婆和小廝大舅子三番五次想置你家人于死地,你那負心父親知道真相了,也不過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你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還能歡天喜地毫無芥蒂和他相認,那我就敬你是條漢子,你便有了教訓我的資格!」
老張被堵得啞口無言,再一細想,他對心目中大公無私的許首長,也感覺微妙起來︰首長也不容易呢,手心手背都是肉,真要處理許晴小姐母女,首長又于心何忍?
許泰達臉色青紅交替。
寶鏡哪里是在教訓老張,分明是在指桑罵槐。
寶鏡把警衛員老張罵的腦袋垂下,她尤自不解氣,「如果我說的情況,你當不了聖父去做到,那就在我面前閉嘴!我舅公是正經長輩,都沒有教訓我,你做人警衛,就能仗勢欺人有了教訓我的資格?以後不要在我面前開口,說一次,我必然要罵一次!」
「夠了!」
許泰達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受氣,被一個晚輩當面剝下面子,他哪里忍得住?說到底,他真正有感情的人,不過是敏之,陸家其他人,當年都阻礙他倆在一起,許泰達是看在發妻的份上,才對陸謹行如此尊敬。
既然陸謹行不需要這份尊敬,許泰達也懶得再把自己臉面踩在腳下。
他自覺除了欠敏之,虧欠他和敏之的兒子,又不曾虧欠整個陸家,陸謹行哪能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為著敏之,他無法真正和陸謹行翻臉,卻也不耐煩繼續留在原地受親孫女的氣。
許首長黑著臉,干脆不進醫院去看陸銑——他雖然不喜歡親孫女斤斤計較,事實上他對陸銑更無好感。就像他面對許晴會偏心,寶鏡雖然性格不討喜,畢竟是他流落在外的親孫女,是他和敏之的孫女。
許泰達自己可以指責寶鏡,卻不會允許陸銑迫害她。
比起寶鏡,陸銑這個便宜大舅哥,又成了外人。
若是陸銑撐不過這次,以他的死亡,能換取親孫女的諒解,許泰達認為很值。
「你好自為之吧,這里畢竟是京城……小晴舅舅若是死了,你總該消消氣。」
許泰達不敢去看陸謹行的表情,丟下這句話,就讓老張開車載他離開醫院。
寶鏡臉色難看,呵呵而笑︰
「許首長的意思,陸銑若是死了,就能抵消我和陸枚三人的恩怨?還是說他不插手我們如何對付陸銑,卻在警告,我們不許同樣對付陸枚母女?」
陸謹行精闢點評︰
「許泰達太天真了。」
寶鏡十分贊同。她血緣上的親爺爺,高高在上的許首長,真是太天真了。她和陸舅公做了這麼多,怎麼可能只收拾了陸銑就收手?
陸枚,竊取她女乃女乃幸福的丫鬟,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歷經剛才一幕,寶鏡甚至覺得,害的她家親友前世流離悲苦的罪魁禍首,事實上正是她親爺爺許泰達。
他或許沒有直接害人,他的縱容,卻是一切的悲劇發生的根源。
寶鏡還來不及去深究,到底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許泰達,她視線所及,就看見了一個老熟人。
閔封岳提著藥箱,正和陸枚一起,疾步往軍醫總院而去。
看起來,陸枚乘坐著有特別通行證的車駕,舅公的保鏢們不敢輕易攔截,叫閔封岳鑽了空子。
若是其他人,寶鏡也就放他進去了,反正陸銑的傷勢,幾乎已成死局。可搶救的醫生換成是閔封岳,事情就有了變數。
寶鏡倒不是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管閔封岳是從哪里偷學來的醫術,他和寶鏡所學,的確是一脈相承。
龍首金針,拐走了鳳尾金針,她和閔國手已然有了齷蹉,此時卻不得不再和閔封岳打交道。
除了陸舅公給的資料,這還是寶鏡第一次親眼看見陸枚。
她以為,能以丫鬟身份,竊取小姐地位的陸枚,必然是個風華絕代的禍水妖姬,黑白照片不能體現真人的風采,也是正常現象。
哪知親眼見了陸枚,發現她不過是中等偏上姿色,還有幾分是靠後天精心打扮……說實話,按照這五官氣質,陸枚不如寶鏡在太陰鏡中看見年輕時的女乃女乃陸敏之多也。
總听說,有一種小三,不如原配貌美有氣質,還能上位成功,寶鏡從前以為是扯淡,事實勝于雄辯,眼前的陸枚,也叫她刷新了對世界的觀點。
寶鏡顧不上多感嘆,徑自推開門下車。
她是第一次見陸枚,現任的許夫人,何嘗不是第一次瞧見寶鏡真人?
陸敏之的親孫女!
陸枚神色焦急,忍不住對閔封岳道︰「閔國手,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您先進去參與搶救吧。」
陸枚棋差一招,倒不知道,其實閔封岳同樣仇恨著寶鏡。
眼前的少女,不僅搶走了他名聲大噪的機會,還搶走了他的鳳尾九針,搶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機緣……閔封岳恨寶鏡的程度,不亞于陸枚母女。
「許夫人,您恐怕不知道,眼前的這位,正是柳蔭街六公子舉薦的神醫!她能救治許首長,一定也能叫令兄起死回生!」
閔封岳可不會有好心,他是在給寶鏡挖坑呢。
來的路上,他就听說陸銑傷的極為重,沒有鳳尾九枕,那些普通的針具,可能無法應對陸銑的傷勢,所以閔封岳想把置身事外的寶鏡拉下水……若能以許夫人大哥的傷勢作引子,討要回鳳尾九針,甚至奪過龍首九針,龍鳳齊聚,那就再好不過了。
是徐寶鏡,救了老許?
陸枚就像吃了蒼蠅般惡心。
寶鏡很快從陸枚身上收回了視線,她笑盈盈攔住閔封岳︰
「閔國手,我們不妨討論下一些醫學問題?」
呸,現在哪里是討論狗屁醫學問題的時機,徐寶鏡分明是在阻止閔封岳救人。
陸枚輕易看穿了寶鏡的心思,「徐寶鏡,你是不安好心,你別忘了,這里可是京城,由不得你亂來。」
寶鏡直言不諱,哈哈大笑︰「許夫人,你的警告來的太晚,我早就亂來了,還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你放心,在你和許大小姐沒死前,我可不會找死,我要好好活著,看著你們這對母女,最後會落得什麼下場!沒錯,我不會出手救陸銑,無論誰想出手救他,都是我徐寶鏡的敵人。」
她眼尾上揚,睥睨張揚︰「閔國手,你考慮清楚,要不要當我的敵人呢?」
幾乎就已經當面承認,是她出手,害的陸銑生命垂危了。
陸枚恨死想將寶鏡千刀萬剮,閔封岳眼珠子一轉,忽然上前兩步︰「徐小神醫是吧?我若是你,此時就該出力救陸先生才對……你先听我說,前兩天,我忽然听到了一個新的病例,有個先天不足的女患者,忽然陷入昏迷,沒有任何病癥表現,也找不到可以喚醒她的方法,你說奇怪不奇怪?對了,巧合的是,那位女患者,就是蜀省人,不知徐小神醫可曾診治過。」
真是太巧了!
閔封岳有時都要感嘆他的運氣。
本是為著年家的威脅,秦雲崢才出面將王月瓊的病介紹給鄰省一個退休的老醫生教授。老教授退休前,任職于軍醫總院,閔封岳在京城闖蕩多年,醫學界認識的人也不少。
老教授不能確診,很自然就會請他認識的名醫會診。
閔封岳正是名醫之一,他也確實診斷出了王月瓊的癥狀,這種病癥,閔封岳僅有耳聞,親自確診,王月瓊還是第一例。患這種病,和病人生活的環境有些關系,閔封岳就多問了幾句女患者的個人信息。
世界就是這麼小,他懼于六公子的權勢,不能找寶鏡奪取金針,私下里,卻幾乎動用了所有人脈在查寶鏡的來歷。
她是許家流落在外親孫女的機密,世上本就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那些人里,包括著秦家,閔封岳哪里能從秦家人嘴里撬到消息?
不過寶鏡是哪里人,家在何方,閔封岳是偷偷了解過的。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打著偷偷盜取金針的主意,倒也暫時沒有驚動徐家。結果兩廂一印證,女患者居然是寶鏡的堂嬸……雖然是堂的,卻要比親嬸嬸更親密,徐寶鏡顯然對堂叔一家人照顧非常。
機會來了!
閔封岳還沒去找寶鏡,剛回到京城,哪知就遇上了寶鏡。所以才自信滿滿感慨,真是老天爺都在幫他。
一听閔封岳說病癥和患者信息,寶鏡也在心里罵娘。
誰能想,堂嬸的病情叫她一籌莫展,听閔封岳的口氣,他好像能治?寶鏡有些懷疑,這人針灸之術,學的可不如她,難道在其他方面,閔封岳還有擅長的地方麼。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這老頭兒醉心于名利,心中根本沒有治病救人的底線,醫術,不過是他謀取名利的手段,誰知道為了向陸枚討要好處,他是不是在說謊。
閔封岳努力克制住笑臉,滿臉嚴肅︰
「這個風險,你畢竟是要冒的。說實話,我還十分驚訝,為何我都能確診的病癥,徐小神醫好像根本就沒听說過?可見你以嫡系傳人的身份奪走老夫的金針,話里也摻雜了不少水分吧?」
閔封岳的話,是在說,王月瓊的病,唯有他和寶鏡一脈相承的醫術,才能救治。
爭分奪秒的時刻,請來的國手還在和仇人扯淡,陸枚氣的快失去理智,「閔國手!」
閔封岳不著急,只意味深長看著寶鏡,等待她作決定。
是攔著他不許去救許夫人的大哥,還是選擇放行,以換取救自己堂嬸的機會呢?
是仇恨重要,還是親人重要,反正不用閔封岳面臨選擇,他很樂意看寶鏡的笑話!
寶鏡臉上,亦如閔封岳所料,出現了掙扎煎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