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鏡三人在和田耐心等候了幾天,始終不見茯苓冒頭,才無奈何返回北方。
那麼,茯苓又身在何處呢?
在寶鏡和雲崢燒毀茯苓老巢時,此魔就潛伏在數里之外陰寒潮濕的地底,親眼目睹寶鏡一把火將他多年收集的魂魄燒得干淨。能咽下這口氣的,肯定不是「滅」,當時茯苓的意識佔了上風。
邪魔就沒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概念,但茯苓卻懂。
茯苓不願和寶鏡幾人正面為敵,除非他搞明白幾人的來歷。邪魔的記憶破碎不堪,有關那場上古大戰,大概是邪魔首嘗敗績,根本不願意記起來。邪魔只知道殺殺殺,茯苓人類的思維方式卻懂得迂回蟄伏。
靈堂上被污染的原石的確是茯苓作祟,不過他只送去了原石,在寶鏡等追究疑凶時,茯苓已北上遠遁百里。
對于成千上萬的「燈籠」被燒毀,茯苓既痛心,卻又仿佛松了口氣。
收集魂魄,是為了修復邪魔的記憶。但邪魔的意識佔了上風,茯苓作為人類的意識就會被代替……他渴望永生,卻不是渴望替別人永生。魂魄沒有便沒了,正好讓他整理思緒,想清楚未來的路。
常年生活在昆侖山,人跡罕至的荒山古廟,茯苓已經久不進紅塵俗世。
他剛剛「蘇醒」時,也曾在這世間走動,那時炮火連天,到處都是死人,正是魔頭喜歡的環境。匆匆幾十年過去,華國又安定下來,火車鐵軌鋪到了西北,轟隆隆的汽笛聲,讓茯苓好奇。
西北地區生活著游牧民族,茯苓披著斗篷雖然怪異,比起渾身散發著羊騷味兒的牧民,他的打扮能讓人勉強接受。他收斂魔氣,看上去就是個異常瘦削的中年人,多年學醫,茯苓說話慢條斯理,溫柔的語調還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這樣的茯苓,並不會讓人討厭,斯文有禮,甚至獲得了同車廂旅客的好感。
等到查票時茯苓拿不出車票,還有一個中年人替他墊付了車票。
「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大兄弟別不好意思。」
茯苓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
能入魔,茯苓的思維也是被邪魔同化了不少,至少他不會因此而難為情。但「蘇醒」後幾十年,這個中年旅客,的確是第一個向他表達善意的人類。
茯苓不憑白收人好處,欠人情,會結因果。若是老巢沒有覆滅,茯苓為了回報中年人的「一票之恩」,說不定會將他魂魄抽離做成燈籠,長長久久存于世間。
現在沒做「燈籠」的心思了,茯苓眼皮一抬︰
「你叫什麼?」
中年人不好意思,以為對方要還他票錢,再三推辭。
不過旅途漫漫,有了這個契機,中年男人再和茯苓搭話,總不好全不理會。一搭理吧,中年男人卻是個話嘮,不多時將自己的情況向倒豆子一樣全告訴了茯苓。
這人姓夏,是一個鐵路工人,也是一個單親爸爸。
生平最驕傲,就是拉扯大了優秀的女兒︰
「大兄弟,那可是京城大學啊!能考進京大,暖暖她不用吃鐵路這碗辛苦飯了!」
茯苓不知道什麼是京城大學。
想來是當世出名的「書院」,現在的時代,女子也能到書院上學了?
女子不僅能念書,還能工作,能做官,婦女能抵半邊天……這個世界,果然和茯苓認識的大不一樣。茯苓漫不經心听著,倒從老夏嘴里知道了不少時事。
老夏確實仗義,不僅替茯苓買車票,還請他吃飯。
茯苓已經有很多年吃過飯了,他也不需要吃飯,對他而言最美味的食物是人類的魂魄,是高僧的舍利之類的東西。
老夏請茯苓吃自己帶的咸鴨蛋,火車上買的饅頭就著咸鴨蛋喝粥,老夏說是享受。
油汪汪的咸鴨蛋口齒留香,也就老夏瑟,真的是特別平民的食物,在87年,不僅工人能吃上,鄉下貧農家里也能拿出的東西,真算不上高端。
不過茯苓還是領了情。
等火車 當 當到了京城站點,老夏這人在茯苓眼前都晃熟了。
火車站很擠,臨下車前老夏給茯苓說了句良心話︰
「大兄弟,人靠衣裳馬靠鞍,在西北穿啥樣都沒事兒,到了京城咱得入鄉隨俗,要不到哪兒辦事,別人都不搭理你……嫌咱是鄉下來的呢!」
老夏是在給茯苓的穿戴提意見。
茯苓這人,連凡人都不看在眼中,何況是凡人的服飾風俗?
他穿著斗篷的確怪異,茯苓並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但不知是老夏一路上的熱情感染了他,還是茯苓骨子里人性仍然上風。他竟有些在意自己的穿戴……這些人,穿得是列寧裝?還有什麼西服,怪模怪樣的,遠不如他生活的那時候大氣端莊。
老夏知道茯苓「落難」,塞了些毛票在他手中,沖他揮揮手,自己順著人潮擠出了車站。
茯苓在火車站四顧。
他盯著擁擠的人群,事實上視線是一片虛無,並不會將任何人看在眼中。
慢慢的,車站擁擠的人潮散了。
茯苓走到男廁所,整理衣冠的大鏡子前,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樣子。
收斂了魔氣,他依舊形容恐怖,就像癆病末期的病人……真是難為老夏能和他聊了一路。茯苓走進了廁所隔間,等再出來時,他身上的黑斗篷變成了一套黑色的列寧裝。除了特別瘦,他看起來就和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沒什麼差別。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在火車站出口等了許久。
老道在等一位重要的人物,重要到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親自來迎接。
不過等來等去,老道也沒等到自己要接的人,直到一個清瘦,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站到他面前,老道還沒有反應過來。
茯苓收斂了全部魔氣,看上去真的是一個普通人類。
除非馮堂親自來,茯苓猜誰也不識得他如今的樣子。事實上,在他還做著人類時,人到中年,也不是如今的狀態。那時候馮堂已經閉關潛心專研醫術,馮氏醫館全靠茯苓主持大局,彼時茯苓得到達官貴人的追捧,意氣風發,不可能消瘦至此。
老道一時也沒認出來。
直到茯苓站在他身前,久呆不去。
老道悚然驚詫,這人站在他面前多久了?他竟未發現,是何時到他面前的!
老道探究提防,茯苓眼中紅光一閃,老道才明白過來。
他腰桿彎得極低,態度恭敬︰
「見過尊上。」
茯苓擺擺手,恰若一個矜持的文化人︰「入鄉隨俗,你看看這周圍眾生百態,不要再叫什麼尊上。」
老道踟躕,不知該怎麼稱呼。
茯苓想了想,「叫我馮先生吧。」
如此,便沒了「滅」,沒了邪魔,只有一個中年馮先生,大隱于市,再無跡可尋。
老道不知從哪個信徒手里搞來了一輛紅旗車,載著茯苓離開火車站往市區而去。一路上,老道想問又不敢問,憋得很辛苦。
老道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魔尊大人放棄昆侖山的住所,北上赴京。
畢竟,魔尊大人向來不管俗事,哪怕這俗事牽扯再大,就算華國改朝換代,與魔尊大人又有什麼關系?老道對魔尊的本領向來敬畏,像他不過是一個落魄的野道,要不是遇到了魔尊指點,早化為一杯黃土。
老道還記得,百余年前,他初遇魔尊。
魔尊當時似乎受了重傷,本體虛弱,然氣勢驚人,他出身道門,看見魔物,本想除之後快……魔尊卻不甚害怕,還反問他,最想要什麼?
末法時代,老道「斬妖除魔」,卻過得落魄。
最想要什麼?
想要追求無上道法,想要恢復道門榮光,想要證道求得永生,活得逍遙肆意。
「永生麼……本尊教你。」
魔尊衣袖一揮,方圓數里的生靈全被掠奪了生機。老道方知,再虛弱,魔尊的實力卻不是他能抵抗的。不過魔尊放過了他,並以「永生」為誘餌,蠱惑他為之效力。
紅旗車在京城的街道不緊不慢前進,到了一處高級干部住宅才停下。
老道也從沉思中醒來。
其實也說不上蠱惑,為了「永生」,他是甘願自墮魔道的——成王敗寇,歷史由勝利者書寫,後人只能看見最高位置的王者,不會去管王者之路是正是邪!
「尊……馮先生,我們到了。」
茯苓看了看這棟宅子,一下子笑了,不過多年沒做過類似表情,他笑起來讓人不寒而栗︰
「這里,離許家特別近吧?從前不在意,你且好好向我講講,那個逆天改命的許家女。」
能傷了他,就不再是螻蟻。
這些事茯苓一向是交給老道處理的,不過現在他對那個掌握著太陰鏡的許家女不由關切起來。
說起寶鏡「逆天改命」的事,老道同樣心中火熱。
能逆天改命,重活一世,從某種意義上,能一直循環下去,豈不就是「永生」?
天機莫測,普通人類的執念,根本不可能撼動天機,徐寶鏡身上肯定有一件威能莫測的神器,方能逆轉時間,讓她重生。
掌握了時間,那就掌握住了自己的壽元,想要永生,還不容易麼!
「您口中的許家女,就是徐寶鏡,此女逆天改命,引發了許多連鎖反應,已經屢次破壞尊、馮先生您的好事。就說楊家子的事,皇蠱蟄伏了二十余年,本該成熟離體了,卻被徐寶鏡強行壓住……屬下不中用,竟要因此反受到楊六的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