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板看著前面這兩位貴客,心道︰「這戲我都能看出門道來,這兩位內行中的內行就更不用提了,綠牡丹可惜,但最可惜的卻是這個九齡秀,這種戲台子上的‘人來瘋’,那可是塊寶啊!只是在這班子里,怕是沒什麼前途。」
正想間,已經到了《寄方》這場的尾聲,那張生得意洋洋攬著崔鶯鶯心願得償,施施然而下,紅娘想跟著小姐過去,卻被攔在門外,玉手作勢揉著額頭,跺了一下腳,又回頭看去,片刻,一聲輕鑼,那只縴縴手指戳著嘴唇處,眼里露出懵懂神色來,端的是嬌憨無比。
李都守這時候才「咦」了一聲。
蕭六爺也坐直了身子,他也看出來了。正這時樓上下來了一個丫頭,走到蕭六爺前面矮了身子,輕聲道︰「娘子有話傳過來。」
蕭六爺低頭道︰「說罷。」
那小丫頭卻看了一眼李都守。
蕭六爺抬頭,道︰「家里丫頭頑皮。」
李都守擺擺手,突然來了興致,道︰「不妨事不妨事。什麼話,可能說給本大人听听?」
小丫頭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拿一雙眼楮瞅著蕭六爺。
蕭六爺心中不悅,微微皺眉道︰「李大人寬厚。你直接說吧。」
那丫頭才直了身,清脆的道︰「娘子說,那張生漏了一句詞。」
李都守倒笑了,道︰「六爺的寶眷也是懂戲之人。丫頭,漏了什麼詞呢?」
「安得後羿弓,射此一輪紅。」丫頭接著道︰「娘子讓我特意說給六爺听。」
「哦?」李都守的表情頓時玩味起來,看著蕭六爺露出似惱非惱的神色,也不說什麼,轉頭看著台上。
這麼一會功夫,已經到了「拷紅」一折了,這出《西廂記》也即將唱到尾聲。
蕭六爺卻不能不管,只能略有些恨恨的沉聲道︰「去跟娘子說,讓她不必這麼操心。」
丫頭倒是有些怕蕭六爺這副樣子,怯怯的施禮下去了。
這場拷紅,九齡秀演的極為出彩,尤其是躲閃棍棒的身段,楚楚可憐中又顯得靈巧活潑,把紅娘的小聰明和小心眼兒都演出來了。
李都守眼中有了這「一輪紅」,越發看的酣暢淋灕,蕭六爺卻靜不下心來了。
他斜瞥了一眼李都守。
時逢盛世,霍都就是這盛世里的文萃之地,也是全天下的戲班子都想來闖一闖的地方。
蕭六爺大概七八年前來到霍都,為的就是在這南來北往交匯之地遍采曲音。李都守其人,他以前就听說過他的軼事,來到霍都後,更是沒少打交道,尤其是在賞戲的時候。
這個人相貌看起來粗糙,心卻一點都不糙,也不是不懂曲音之人,相反,還相當內行,對各地戲曲頗有見地。只是,這位李都守在懂戲之外還有一個要不得的毛病——貪花,而且只好女伶之色。而自從蕭六爺來到霍都,李都守在好女伶之色的毛病之上,又填了一層更討厭的,就是但凡他蕭六爺多看一眼的女伶,哪怕原先無意也要據為己有。
原本蕭六爺對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好反感的,很多女伶覺得做個都守後院的姬妾,總比做個天下間居無定所、隨戲班四處漂流的伶人要強很多。但伶人中也總有不願為絲蘿以托喬木的,男女情事本來風雅,總要講究個你情我願。只是這李都守……
蕭六爺正想著,听見鑼鼓聲戛然而止,這出戲已經落幕了。
李都守哈哈大笑,一只並不大的手掌「啪啪」拍著大腿,粗聲道︰「看賞!」
旁邊跟著他的小廝立刻拿了紅封,明顯大很多的那個遞到了早就在陳老板旁邊等候的齊班頭手上,小的一些被陳老板接過。
蕭六爺也向身後示意,立刻也有人端了盤紅封過去,同樣也是份量差不多的賞賜。
他眉心尚未舒展,只听到李都守看向點頭哈腰、千恩萬謝的齊班頭,笑著問道︰「九齡秀,可是九歲紅的?」心中就一突,來了。
若說他蕭六爺討厭什麼人,必定是粗俗之人強裝風雅,但他更討厭的卻是李都守這樣的,本是讀書人,卻強裝出大老粗的樣子。可惡之處就在這里,反而越發可以斯文掃地,不要臉的做出強取豪奪的事情來。
齊班頭哪里會知道蕭六爺心里在想什麼,陪笑道︰「李大人說的是。九齡秀正是九歲的時候紅的。」見這位大人對九齡秀有些興致,齊班頭又道︰「她是半道兒上來牡丹社的,那時她已經有了‘九齡秀’的藝名,在我這班子里,也就呆了三年,不過是在小地方有些名氣罷了,哪能和霍都的角兒們相比。」
李都守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和六爺閱戲無數,今晚這出南腔的《西廂記》的確不錯。」他模了模胡須,從腰間又解下玉佩,額外丟到齊班頭手上︰「紅娘也很不錯,賞九齡秀。」說罷回頭看著蕭六爺,道︰「六爺不再多賞賜些?」
蕭六爺听出來他的口氣里帶著意味深長的詢問,倒無意與他爭鋒,也無意為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伶爭取什麼,說不定九齡秀自己個兒還心甘情願呢!于是只搖搖頭道︰「李大人果然慧眼識珠。」
李都守放聲大笑,道︰「恐怕六爺的寶眷對你有遺珠之怨啊!」
蕭六爺淡淡道︰「李大人說笑了。」
兩個人突然達成了奇妙的默契,李都守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來,沖著蕭六爺一拱手道︰「今晚真是興盡而歸,我先走一步。」說罷帶著小廝揚長而去。
陳老板和齊班頭急忙跟在後面,畢恭畢敬的送出了大門。這時蕭六爺已經帶著樓上的女子走出了正廳,四個小廝抬著轎子正在那候著,蕭六爺扶著女子上了轎子,才客氣的對他們兩個人拱手道別,不緊不慢的如閑庭信步一般,跟著轎子去遠了。
陳老板才松了一口氣,對齊班頭道︰「班主大喜,看樣子今晚這戲,入了貴客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