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華仔細思量,偏偏記憶如同山頂上縹緲的雲煙,有時散有時聚讓她捉模不透,更無從查證。
大約是因為陸瑛也在軍中受過傷,她才有這樣的錯覺。陸瑛雖是文官,但是太祖爺說過,本朝文官也要通武職,所以陸瑛進軍營也有過幾次,回來時受了些小傷,陸家上下都緊張的不得了,她想要幫忙,可惜無從下手,只等御醫來給他換了藥之後,她才會輕輕模一模他傷口上的白布,大約了解一下傷口的嚴重性。
像這次這樣,親眼看到那些流血的傷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她也終于明白重傷和輕傷之間的區別,為什麼姜邑會那麼緊張。
這人根本就是個血葫蘆,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個地方在流血,多虧他身著一件暗色的衣服,否則光是看透過衣服的那些血跡,就要將人嚇死。
他手握著一柄鋼刀,身體靠著桌案,微低著頭,明明是坐在地上,卻給人一種傲然雄渾的氣勢,一雙眼楮如同冰潭中含著的那輪明月,清亮亮的,看上一眼就讓人打著寒噤,也難怪姜邑媳婦不敢靠近。
這人不太像是盜匪,盜匪求的是身外之物,干的都是偷偷模模的行徑,不會有這般攝人的氣勢,既然不是盜匪又是什麼人?如果就像蕭邑說的那樣,他是被王仁智所傷,王仁智是鎮江同知,有官職在身,他想要殺一個人有無數的手段,從這人傷口來看,不管因為什麼原因,都一定是大動干戈。
瑯華很快有了條理,突然問向蕭邑,「這人犯了什麼罪?」
蕭邑不禁一驚,他是親眼目睹大小姐怎麼用手段讓盧正招認的,他也知道大小姐過來之後一定會發現什麼異樣,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就問出口。
而且,直截了當,正中靶心。
蕭邑張開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生怕自己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嚇到顧大小姐。
「謀逆之罪?」
蕭邑還沒說出來,耳邊就已經響起了顧大小姐清脆的聲音,正好讓旁邊的蕭邑和蕭媽媽听了個清楚。
蕭媽媽滿臉驚詫,蕭邑也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瑯華已經從蕭邑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蕭媽媽一掌就摑向兒子,「你這是要害死顧家不成?」
蕭邑結結巴巴地解釋,「大老爺生前,讓我照應他,我……我……也沒有多想……他到底是什麼罪名,只知道是被王仁智追殺,後來才听說,官府捉拿什麼慶王余孽。」
蕭媽媽已經按捺不住,「那他是不是?」
蕭邑急忙搖手,「不是,不是……」然後又不確定起來,小聲說著,「他才十三歲,慶王謀反案是在老爺剛剛去世的時候,那是四年前,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參加謀反嗎?」。
孩子?這人滿臉的塵土,五官都看不清楚,又拿著刀,看起來像是身經百戰,這樣一來給了她錯覺,讓她以為這人與蕭邑年紀相仿。
原來才和陸瑛一樣的年紀。
瑯華仔細回憶有關慶王謀反案的一切,慶王是皇上的胞兄,皇上繼位時,他自請遷出京城,那時江浙行省一百四十三縣,年年遇天災,瘟疫橫行,朝臣建議將慶王封到了江浙行省,在這樣艱苦的地方,慶王沒有精力做出對龍椅有威脅的事。慶王欣然前往,掌管江浙十余年,賑濟饑民,討伐江南盜賊,將江浙行省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這些都是在慶王被平反之後,寫進大齊國史中的話,慶王也被謚封為忠王。然而死了那麼多人,慶王一脈遭受滅頂之災,最終不過換來一個封號而已。
蕭媽媽一臉愧疚地看向瑯華,「大小姐,我們先回去吧,誰惹的禍讓誰承擔,官府真的查下來,判他個窩藏之罪。」
蕭邑也萎靡起來。
看著蕭媽媽、蕭邑臉上那噤若寒蟬的表情,瑯華忽然什麼都想通了。外什麼前世祖母將顧家托付給陸家,不光是因為她和母親孤苦無依,這其中還有王家的關系,王仁智做了鎮江知府,就像是鎮江的皇帝,他想要在鎮江做些什麼,沒有人能攔得住,不管這人有沒有逃入顧家,王仁智硬要說顧家通敵,顧家也百口莫辯,隨便在顧家莊子上藏兩件兵器,顧家就是重罪。
前世,鎮江被屠城之後,三叔回了一趟鎮江,不管是土地還是宅院都沒有拿回來,她問起來,三嬸也是匆匆說宅子被叛軍焚燒了,佃戶也都死了,土地留著也沒有用,被三叔變賣了,剩下銀錢分給了一些老家人,讓他們各自謀生去了。
真的是這樣嗎?
那為什麼慶王被翻案之後,三叔、三嬸找上了門,陸二太太反常地熱情招待了他們,並且勸說陸瑛也幫忙給三叔、三嬸置辦土地。
于是有了三叔、三嬸的搬遷。
瑯華的心髒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膛,她可以推斷出,前世,王家就是用窩藏慶王余黨來要挾祖母的。
所以祖母權衡利弊,認為最安全的就是將她托付給陸家,做陸二太太的兒媳婦,這樣一來顧家也是王家正經的姻親,姻親對姻親總要手下留情,王家雖然手下留情,卻始終攥著顧家的短處,所以三叔回到鎮江什麼也沒拿回來,她那時候以為顧家滿目蒼夷無法收拾,現在看來根本就是被王家霸佔了。
如果她沒能抓出盧媽媽和盧正。
蕭邑救下了人,不管向不向祖母和母親求助,都會被盧媽媽察覺,盧媽媽稟告給王家,就像是打開了顧家的大門,讓王家這個強盜徑直進門掠奪。
她有意識地改變自己的處境。
無意識地闖進了更大的陰謀當中。
瑯華道︰「蕭邑,你告訴我,他對我父親果然有恩嗎?」。
蕭邑轉過頭回話,顧大小姐本來稚女敕的臉上卻有一種掌家人的威勢,讓他心里不禁突突跳了兩下,未經思考就說出實話,「大小姐,他真的救過大老爺。」
「顧家人,不會有恩不報,我會救他,」瑯華站在原地,「但是從現在開始,大門緊閉,對外不準多說一個字,包括祖母和母親。」
盧媽媽是被抓出來了,誰知道顧家里還有沒有其他王家的眼線。
王家想要一口將顧家吞下肚,除了好胃口之外,還需要仔細地謀算,現在除了她身邊的幾個人,別人她都信不過,這樣的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瑯華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人,向前走了兩步。
蕭媽媽嚇了一跳忙要上前,蕭邑也失聲道︰「大小姐,他已經糊涂了,小心傷了您……」
瑯華去轉過頭阻止了蕭媽媽和蕭邑,一步步慢慢地靠近了那人。
隨著她向前,那人手中的刀刃果然轉過來,像是隨時隨地都要提起來殺人一樣。
蕭媽媽心跳已經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著那柄刀,只要那刀揮過來,她就會撲過去擋在大小姐面前。
瑯華踩進了地上的血泊中,任鮮血濕了她粉色的繡花鞋,「這是顧家莊子,我是顧家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用告訴我,現在你只有兩條路可選。第一條路,你傷重不幸死在這里,我會讓蕭邑將你剁成幾塊,焚燒後埋在莊子上,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也不會有人察覺到你曾來過這里,從此之後你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第二條路,我讓人給你治傷,三日之後給你一匹馬,你立即離開鎮江,走的越遠越好,將這里的事忘記,只要知道顧家從此之後不欠你的,跟你再無任何關系。如果你都不答應,我就只有,」瑯華將手按在刀柄上,「馬上殺了你,在官府闖進來搜捕你之前,將你處理的干干淨淨。」
瑯華說完話,只覺得他的那雙眼楮落在她臉上,如同樹杈上的冰雪,亮的刺眼冷的入骨,她按著的刀猛然被他提起,背後傳來蕭媽媽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