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恍然不覺間天色已暗。
宮內掌起燈來,淡黃的光暈籠上書案前那尊甜白暗花纏枝蓮紋瓶,內插的一束臘梅就著光暈泄出金色嬌黃,像碎金般璀璨。
書案右側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絹制九重梅花消寒圖,慕容薇就著香雪磨好的墨,細心填完了消寒圖上一朵墨梅的一重花瓣,緩緩將筆擱下。
消寒圖上梅枝顫顫,已有兩朵填得滿滿,第三朵被她勾了淺淺兩瓣,一瓣來自前世,一瓣勾在今生,墨跡顏色相近,哪里瞧得出相隔數年。
慕容蓉心內唏噓,望望窗外三九嚴寒飛雪連天,那抹心境的蒼涼由然而生,遲遲揮之不去。
宮女紅豆適時端著一只描金紅木填漆托盤進來,恭敬地曲膝下去,唇邊漾起兩只甜甜的酒窩︰「公主,這時用膳還早些,可要先用些點心?」
托盤里一小碗雪白的糖蒸乳酪、一碟紫紅的玫瑰糕、一個精巧的八角攢盒,擺放著各色蜜餞干果,還有一壺剛泡好的正山小種,都是慕容薇平日喜愛之物。
慕容薇欠身取了乳酪,以銀匙挑起些許,那乳酪甜度合適,入口即化,她一口就嘗出依舊是羅嬤嬤的手藝。
羅嬤嬤手巧,尤其善蒸酪,一年四季用各色應時之花,變不盡的花樣,宮人難有人與她比肩。慕容薇從小吃到大,這口味事隔多年意猶未盡。
一勺一勺如珍寶一般用完那碗乳酪,慕容薇滿足地嘆了口氣,吩咐紅豆,「這個味道好,請羅嬤嬤晚上再炖一碗,本宮晚間呈給父皇做宵夜。」
父皇也喜甜食,慕容薇有許多關于小時候的畫面,譬如春日遲遲,她與父親坐在一樹盛開的薔薇花下,她爬在父親膝上,父親親手喂她吃軟軟的芙蓉糕,輕緩的笑聲與花影融為一體;也譬如夏日的夜晚,她與父親泛舟在家里的湖面上,父親棄了船槳任小船自游,游到一只大大的蓮蓬旁邊,父親剝了蓮子放到她的口中,再放一顆到自己口中。
那些個記憶在父親做了皇帝之後就變得模糊了。
那個時候三弟阿芃還未出世,父親時常還會抽時間陪她跟母親還有妹妹吃頓飯,或者某個黃昏里來她的璨薇宮坐坐,卻不再有那些逍遙如畫的閑暇時光。
父皇身上肩負的太多,皇祖父將一個沉重的秘密連同整個西霞交到他手上,心內未必沒有歉疚,只不過當時別無選擇。
若皇祖母安康,父皇也不必受這種煎熬,更不會與母後有心結。這一世,就讓這一切都過去,有些個秘密,隨著蘇睿的辭世,最起碼應該讓母後知道,更讓母後明白父皇的苦心。
想起早間母後眉宇間那絲落寞,慕容薇暗暗下了決心。
乾清宮內,透過糊著明紙的雕花木窗,崇明帝慕容清抬頭望了望窗外,一抹焦燥染在他的眉間,又被案幾上的幾封奏折深深放大了。他無聲地嘆口氣,將飽沾濃墨的朱筆擱下,順手推開了窗戶。
廊檐下一排紫穗木六稜薄絹宮燈高高懸掛著,明黃的穗頭在雪夜里搖曳,紅燭映上雪青色絲絹,上面繪制的福壽延綿圖樣就這樣深深印入慕容清的眼瞼。
雪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被呼嘯的寒風一吹,有幾點盤旋著飛上他的發端和面龐,帶來絲絲的涼氣,他就這樣靜默地立著,想起了岳父臨終的那個晚上,更思量著失了連襟蘇睿的西霞到底該是什麼局面。
慕容清這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宿在自己宮內。
妻子不滿他毫無建樹,將手直接伸到前朝,他一直是縱容的。
經由楚皇後朱筆御披的奏折,他其實都看過,可以說字字珠璣,只奈何妻子生就了女兒身。
楚家女兒不輸男子,其實是岳父的無奈之語,到頭來江山還要交到男子手中。岳母想得更細,有了讓他即位的意思之後,直接賜下徐、孟兩位,先入公主府,以待充實後宮。
慕容清也曾辭過,他與妻子一見鐘情,眼里何曾有過別人,可岳母一字一頓地說︰「今日西霞禪位的無奈之舉,他年莫非還要重演?」
夫妻二人恍然。那時他們膝下只有兩女,楚瑤光生下次女阿蕙之後幾年無孕,誰敢說以後一定會誕下麟兒。天家富貴潑天,依舊有人力無可奈何之事,他應下這兩位,連襟應下兩位側妃,曾貴為公主的妻子與妻姐只能相顧無言。
七年一晃而過,那夜慕容清與連襟在岳父榻前發下的誓言猶在耳邊。如今蘇睿已然將秘密帶下九泉,慕容清不必守約,卻幾度猶豫,要不要把一切告訴妻子。有心要說,又怕妻子知道真相,與親姐姐難免沒有芥蒂。或者還是繼續讓妻子誤解著,過的日子反而更單純一些?
慕容清左思右想,舉棋不定,卻听到御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隔著簾子傳來太監總管玄書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陛下,大公主過來了。」
「叫她進來」,慕容清將窗戶一關轉回身子,臉上換做如沐春風的笑意。
西霞的擔子再重也總有他,寧肯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私心里也希望瑤光跟孩子們的笑容能一直那麼燦爛著。
乾清宮離得不遠,慕容薇未傳暖轎,領人穿了小路過來。她披了玫瑰紫妝緞狐 褶子的大氅,戴了昭君帽,暢快地呼吸著冬日落雪的氣息,一路走到乾清宮外。
見玄書侯在殿外,曉得父皇知道自己到來,心下一陣激蕩,比見母後更甚。
玄大總管上一世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忠心不貳,慕容薇敬他為人,客氣地喚了一聲玄總管。
玄書連道不敢當,恭謹地向慕容薇行了禮,又接過小宮女手里捧的食盒,這才微笑道︰「陛下請公主進去。」
御書房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慕容薇自然曉得這個規矩。她點點頭,不待流蘇動手,自己將外面大氅除下,隨手向流蘇懷里一拋,露出里面淺紫繡大朵木芙蓉紋樣的寬袖交領絲棉羅裙,提著長長的裙裾往里走去。
就著玄書打起的簾子,緩緩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轉過九扇紫檀木落地龍紋屏風,便看到父皇立在案前暖暖地對著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