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嶺又長又深,上古森林猶如天然屏障,北面背陽,除了幾處軍鎮守著峽口,根本無路可攀,就算有不怕死的闖進去,不是迷路,就是讓毒蛇猛獸吃了。
孟長河初到金鎮那年,因為擔心敵軍潛入大王嶺,令他月復背受敵,所以屢次進行大規模探山,直到確信自己管轄的這片山區連僥幸通過的機會都不會有。
不但敵軍潛不進去,孟長河明知南面山賊猖獗,也不能翻山清剿。他要去大王嶺匪患區,只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官道,而且必須出金鎮轄區方可行。
眾所周知,軍鎮看似可怕,沒有虎符,沒有聖旨,也不過是座把球的石獅子而已。
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這些都是克服了天險的傳世之說,因此當孟長河听說大今軍開出盤山密道潛入了大王嶺,頭一個反應竟不是荒謬。更何況,大今如果同熟悉地形的山賊勾結起來,便事半功倍,還恰恰印證他這幾年對匪患的憂心並非多慮。
孟長河再一想,他每回與成翔知府談及剿匪,知府都粉飾太平,如今這姑娘說知府變節,那就太說得通了。
不用看地圖,孟長河也很明白,鳳來和成翔若失守,對金鎮意味著什麼,對南頌又意味著什麼。這樣一個戰術,需要萬無一失的布置,打通內外人脈,以及持久戰的耐性。成翔官員貪腐,大王嶺匪患猖獗,鳳來沒有知縣,正是這個戰術成功的要素。
此戰術太高明太厲害,不是眼下這個病重的姑娘可以編得出來的,而他回顧以往,又能想到不少端倪,硬生生驚出他一背脊冷汗。
也正因為慌,他急切需要一個確鑿萬分的證據。
他的臉色幾近陰沉,他的目光幾近噬人,「本將軍再容姑娘說一回話,若還只是狡辯,就不止二十軍棍這麼好過了。」
地氣冰寒刺骨,節南並不甘心跪著,掙月兌另一兵士的鉗制就站了起來,甩甩眼前讓風吹亂的散發,連額頭那條破相的疤也不介意顯露,笑得爽朗,「大將軍能如此光明正大處置六娘,六娘就放心了。」
人人怔住,不懂節南的意思。
節南再道,「其實不管六娘交給大將軍的信是真是假,不過用來試探大將軍而已。六娘來金鎮之前,受人再三囑托,要用此計確認大將軍忠心。軍鎮忠將如雲,總不見得所有人都和大將軍一條心。大將軍若與知府串通一氣,見信就知事跡敗露,必然花言巧語安撫,卻暗中殺六娘滅口。然而大將軍沒有這麼做,反將六娘帶到眾將面前公開審理,可見心思坦蕩,忠節未變。如此一來,六娘就能放心呈上真正的證物了。」
果然,果然,留一手是絕對必要的。
節南月兌去笨重的舊襖,眾將才瞧見她肩上斜背了一小包袱。
常莫恍然大悟,「這般謹慎小心,甚至對大將軍你都抱有懷疑,不輕易拿出證據,恐怕此事是千真萬確的了。」
「還是要看她拿出何物方可斷言。」孟長河說歸說,心里狐疑已卸七分。
節南從包袱里拿出一封褐皮金貼,雙手捧高,放聲道,「大將軍請看仔細了,此乃大今統用官書,里面授予成翔知府正二品官階,賜寶賞珍,只待成翔歸大今,便能到大今都城任朝官大員,半個成翔的良田沃土賞給他,作為日後告老的返鄉之地。此官書不但有呼兒納的帥印,還有盛親王的王印,若有半點弄虛作假,斬了六娘也無妨。」
孟長河這回親自接過,看了足足三遍,又傳下去,讓在場每個將領看了。他們守關數年,與大今軍常戰常談,不知接過對方多少官樣文書,自然對褐皮書十分熟悉。
孟長河甚至還去了書房,翻出從前大今的勸降書和宣戰書等等,來比較真假,最後確認褐皮書無疑,帥印無疑,王印無疑。
等孟長河回到校場,不再與節南多言一句,只是立刻召將點兵,無比神速得動了起來。
常莫不懂帶兵打仗,自覺負責招待節南,不但將她領到暖和的花廳,還讓人送來食物。
一旦放下心防,常莫就很能嘮叨,說了好些讓她放心,天馬軍所向披靡之類的空話,然後道,「我說這位姑娘,你還真是膽大包天,軍棍差點打下去才拿出看家寶啊。」
節南笑笑,「六娘也是听人吩咐。」
「適才不及問你,到底听何人吩咐?」孟長河走了進來,顯然已經布置完畢。
節南表情有些為難,「這個麼,六娘不太好直說。雖然在六娘看來,能覺察這麼大一件事,即便不算立功,也實在不必隱瞞身份。不過,可能是小女子眼皮子淺,不懂世家名門的大人物們想什麼。」
常莫心中越發好奇,旁敲側擊地問,「看不出來姑娘還認得大人物?」
節南吃著暖和的飯,喝著暖和的湯,心里可一點沒暖和意,溫涼涼笑著,「別看六娘這般窮酸,若論及祖上,與當朝二相的祖上也算直親呢。」
姓王的,排九的,騙她,是不是?
很好。
常莫怎會不知崔王二相,忙問,「姑娘貴姓?」
節南垂眸,十根瘦峋手指轉碗,再放下,一手在袖里掏了一會兒,掌心攤開,「六娘王氏。」
紅玉金墜,流光溢彩。
孟長河認出金紋之中的王氏族徽。
常莫也認得,神情立刻起敬,「小姐竟是王氏千金。若早說出自己的身份,就不至于受大將軍懷疑了。」
牆頭草,哪邊有好處就往哪邊倒,明明他最先說節南奸細,這會兒卻撇得干淨。
節南並無所謂,「六娘這輩已同本家疏遠,不敢以千金自居,恰好本家兄弟途經成翔,代長輩來家中拜訪,不料遇到這等事。本家家規甚為嚴厲,尚未入仕的子弟不可隨便涉足朝堂,但茲事體大,關系一城百姓的性命,六娘才自請跑這一趟。」
怕黨爭?怕惹嫌?某人怕給自家招什麼,她就偏給某人家里引什麼,哪怕稍稍打擊一下安陽王氏的囂張。
他不仁,她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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