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們開始暈乎乎,大著舌頭說話卻不自知,料不到酒里讓人加了料。這種料並非迷藥,只會混亂一時的記憶,令他們沒法專注眼前之外的東西,事後又不會起疑。
節南冷冷掃去一眼,確定藥效起來了,連忙走到商師爺身旁,啪啪啪點了他幾處穴道。
和失血過多回天乏術的馮三不同,呼兒納顯然還需要商師爺多活幾日,雖毫無人性削皮剝肉,但將流血的大傷口都包扎得妥妥當當。
故而,在節南的急救下,商師爺兩眼的精神氣竟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他嘴唇蒼白,嗓子眼里似乎沉痰,聲音渾濁,「我本來還替你慶幸,你怎麼又回來了?」
節南面對商師爺,明眸望著,「怕師爺說話不算話。」
看著那對亮晶晶的眸子,商師爺居然笑了笑,「是,我為著自己確實常常誆你。原本這回也是打算含混過去的,可大今兵沖破城門時,我突然明白這就是天報應,才趕緊燒文庫。可惜,悔悟得太遲……」
聲音陡斷,商師爺五官揪作一團,雙眼發凸,十只白骨指在鐐銬里咯咯地動,沒有了小腿的腿突然抽搐。再如何分心,也不能治愈這具殘缺的身軀。
仿佛眼前仍是那個安好的商師爺,節南紋絲不動,神情如常,只有眼底淡淡浮著不為人察覺的憫意。
「對你用刑的人可叫呼兒納?」她必須加緊了。
商師爺點點頭。
「他要找什麼?」一旦確認呼兒納在此,節南全副心神都戒備起來。
「北燎四王子……讓你爹密造武器,私囤糧草,意欲謀逆的書……函……」商師爺再露出痛苦淒厲的神情,「……小山……我當真不知道……你爹他怎麼會……」
節南身形禁不住搖了搖,閉了好一會兒眼,再睜開,仍掩不住眼里的震驚!
她爹,那個土霸,從沒到過大王嶺以外的地方,和他打交道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成翔這麼些年來的知府。
現在,呼兒納卻要找什麼?
她爹和北燎王子勾結謀逆的書函?
王子謀逆,就是要當皇帝!她爹參與,就是要當功臣!
怎麼?她爹原來有當王侯將相的野心?
這!這!這簡直——
節南想大笑,但咧開嘴,卻又抿得緊緊。
「師爺可還有什麼話要告訴小山麼?」轉頭瞧瞧那幾個看守開始東張西望,她得走了。
商師爺臉上死灰一片,「求……小山你幫我……兩件事。」
打心眼里,他怕這姑娘,不僅因她是桑大天的女兒,還因她總帶一股子霸狠,令他常感覺她比桑大天還惡霸。
而他這一年里誆哄著她受了老百姓的刁蠻氣,連他自己都曾佩服過自己的膽大,如今想來,並非他膽大,是這姑娘能忍,不同他計較罷了。
他若求她,縱然死乞白賴,以她不同常人的心性,也許會幫他一幫。
「師爺只管說說看,做不做在小山,如何?」自從商師爺睜開眼,節南始終與之直視,一絲同情嫌棄厭惡畏懼的情緒也沒有。
以至于商師爺突覺自己也可以無所畏懼。
「我全家十余口人,最小的孫子才周歲,小山你若顧得及……」他喘了喘,又像嘆息,似乎自知這個請求有些過份,轉而求道,「我這樣子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只是這後半句,不是沒力氣說,而是猶豫說不出口。
但凡有一線生機,誰情願求死?
節南等著,總不能無緣無故由她奪了別人的生願。
商師爺翻著眼皮,就瞧見自己血淋林的小腿,再想到呼兒納那張令人膽寒的臉,頓時咬住了牙關,「求小山你給我個痛快。」
節南原本等著這話,但商師爺真說出來,她反而下不了手。
鳳來是她的故鄉,商師爺是她的故鄉人。早年她尚未離家時,商師爺就跟她爹的師爺似的,跟前跟後,出入桑家大宅。她分不清好壞的幼年,還甜牙齒兒得叫商伯伯,津津有味吃他給她的糖麥芽。
懂事後,知曉這些表面的友善不過是所謂的利益關系,她才冷淡了。即使待了一年,因著過去的利害關系,彼此也算互相利用,她並不覺得虧欠了商師爺什麼。
然而,商師爺此時讓她殺他,她以為不過手起刀落,心頭卻忽然泛起早年喊商伯伯的回憶來。
「師爺切莫說喪氣話。」她做不到,即使商師爺的模樣讓她不寒而栗,亦替他覺得生不如死,可是她這會兒真心希望商師爺能撐得下去。
商師爺已然心灰意冷,正要再求一死,卻覺嘴里多了一粒藥丸,嚼下去漸覺身體內涌出暖流。
「想想您的小孫子。」節南喂了商師爺一顆補氣護心丸,握拳轉身,走出刑室。
外頭的看守們笑哈哈,問她瞧仔細大將軍神乎其技的刀法了沒。
節南含糊對付過去,腳步不再猶豫拖延。
可她才走到牢廊那頭,就听後面一聲大吼——
「老頭尋死啦!」
節南驚回頭,見那幾個守衛沖進刑室,沒一會兒傳出一片罵罵咧咧,道什麼這鬼德行還有力氣咬舌頭,又道什麼老頭運氣真不錯,死得挺痛快,早死早超生了。
她立在門外,放目冷望著灰煙雲的天,長長吐息,直到感覺胸口再無一絲氣,連帶那簇怒不可遏的心火一道封湮,握緊了拳疾步而去。
殺人容易,救人難。
殺別人容易,救自己難。
節南一到前衙門,就看到那兩個將軍模樣的人又回來了,急忙翻身上牆,卻也不走,伏在牆頭大膽探听。
倆將站在堂前,自有小兵傳令,很快,從後衙匆匆跑出幾個軍官。
其中一將神色厲茬道,「大將軍有令,此地可以棄了,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
軍官們得令,捉上腰間刀柄,殺人去。
這時牢里看守慌不迭來報,「稟二位將軍,師爺咬舌自盡了。」
倆將同時眉眼一凜,即刻往衙牢那邊走。
節南輕悄落地,耳聞此起彼伏的慘呼驚叫,沒再回頭望一眼。
寒風嘶淒,朝日將出,這方土地瀕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