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變淺,雨漸收,王泮林站在檐下,不知想什麼,有些出神。
「自從你回來之後,還不曾見你這般放松。心情很好?」
丁大先生站在王泮林身旁的一丈開外。
王泮林一笑,身影再不寥落,「見到了——故人。」
「哦?我以為你最怕見到故人。」丁大先生問。
「我怕,是因為我不想他們認出我來,但那位故人卻與別人不同。」王泮林仍望著天空,「她是那里少有的,不帶目的,欣賞過我才華的人。」
「既然如此,你何不告訴她真相?」丁大先生又問。
「真相是什麼?」王泮林淡然反問,「我已不是那人,她亦長大了,而今我和她各有各的麻煩要解決,還是不知道自在些。」
「她不知道,你卻知道了。」丁大先生意味深長。
<王泮林目光幽深,笑容清淺,「無妨,多為她費點神而已。」
兩人走進石屋去——
這時,節南獨自往回走,心事惦惦。
王泮林找她出面買硝引,銀子他出,她賺佣金,听起來她自己不會有什麼損失。只是,她可沒忘,那位不是普通人,把她騙去給孟長河報信,她的死活卻不在他的關心之內。
但是,節南也在想,她現在其實面臨很大的困境。桑浣選神弓門或選趙家,絕不會選她。年顏選神弓門或選金利沉香,絕不會選她。她有小柒一個知根知底的,而李羊只打下手,不找其他幫手的話,走不出如今的局面。
而她也很難預料金利撻芳的下一步,雖然金利撻芳在師父臨死前發誓不會為難她和小柒,然而她一直認為金利撻芳只在等待殺她們的合適時機而已。她甚至懷疑,金利撻芳能這麼容易放她和小柒到都安來,就想神不知鬼不覺,遠遠處置了她們。
無論如何,正如王泮林早說過的,她需要和人聯手。如王泮林,出身世家,父系高官,要是一般文鄒鄒的公子,主動向她示好,她可能毫不猶豫利用起來。不過,王泮林太厲害了,幾番算計看著不分勝負,他棋高一著,她也遑論不讓,可不知為何,總有自己稍遜一籌之感。到了這日,自己的身份已經在對方面前無所遁形,而對方一身的謎,心思深不見底。
剛才分開前,王泮林說,她現在幫他,他將來就會幫她。
王泮林說得那麼輕松,就好像閑話家常,隨口拋出來的,一般人都不會當他認真。可是,她當時竟然信七分,哪怕她的疑心比一般人多得多,哪怕走出這大段路之後,七分信變成了一分信,還覺得自己可笑。然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讓她做的事,她都莫名有點興趣,有點甘願,跟欠抽似的。
還有——還有——這人——可能嗎?
節南心思雜亂,眼看就要進入她們暫歇的園子,忽覺前方來風,讓得就有些慢,干脆使暗力撞倒了那道影子。
那人是個男子,倒地翻滾一圈,歪帽坐起,狼狽得很。但他樣子雖狼狽,五官卻十分俊美秀氣,唇紅齒白,細目明湛,讓普通女子自慚形穢。
不過,節南不是普通女子,不為這男子的俊樣神魂顛倒,冷冷質問,「雕餃莊誰人不知有女客來,你好大的膽,竟敢偷闖?」
「六娘,讓他走——」園門那頭傳來一聲弱音。
節南走上兩步,瞧見崔玉真一手扶牆,一手撫著心口,全身抖若篩糠,站都站不住了。
她急忙過去扶住,冷眼看那男子跑開,又打量過四周,見無人才問崔玉真,「你出來怎麼也不帶個丫頭?還好是讓我踫見,若換成別人,指不定要傳成什麼樣子。」
崔玉真無力靠著節南,聲音也微微發顫,「我……六娘……扶我到亭子里坐坐。」
節南扶崔玉真進亭子,又去找了一壺熱茶來,將杯子塞進她手里,靜靜坐在她對面,也不主動再問,只看外面變淺的天色。
雨一滴滴落慢,雲中出現一輪白日的時候,她忽听崔玉真說了一句話——
「那人曾是我心儀之人。」
節南立刻轉頭看向崔玉真,「可那人不是王希孟!」
崔玉真臉色黯淡,眸中卻燃兩團明焰,一向溫良的氣質剎那蕩然無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我怎能奈何?」
節南將之前听到的孟元和伍枰的對話稍加整理,再同此時此刻的崔玉真聯想起來,驚詫轉為忿然,「所以,世人為你白白惋惜,也白白贊你至死不渝的深情,都盼望再出一個王希孟那樣的兒郎,才能配得上你這般美好的女子,不至于辜負了死去的王希孟。卻不知你心里所思所想的,是另一個男子。」
節南後悔今天出門了。
不出門,就听不到這種丑事!
她十三歲隨師父和小柒到南頌北都執行任務,被選進宮中當差,其實是找機會接近韓唐大人,充當師父的傳聲筒。當時韓唐大人只是一個清閑學士,她就在學士館外當清掃宮女。
有一回,她同韓唐大人到書畫院,見到了那幅《千里江山》,完全沉陷于浩瀚磅礡的青綠山水之中,從此對那位十七歲的天才少年崇敬無比,且到了一種只要听到王希孟三個字,耳朵立刻捕捉得到的地步。但她是細作,一切行動,除非必要,盡量不在不相干的人前走動,因此也不過遠遠看過王希孟幾回。
她性格不好,小小年紀心思重,總以為盛譽之下必摻水份,唯有王希孟,已被眾人捧得那麼高,她竟不覺得過份。
千里江山,江山千里,那麼老道的筆鋒,那麼大氣的格局,那麼傳神的「江山如畫」,似乎踏遍了畫中每一寸土地,才展現出山河驚魄壯麗又婉約美好,所以即便親眼見過此畫,也難以相信是出自一個十七歲弱冠少年的筆下。
所以,王希孟是天才。
王希孟的聰慧之名自小就有,但《千里江山》讓他的聲名上了巔峰,震驚了天子,震驚了朝堂,哪怕已經去世,他的名字仍被世人樂此不疲傳誦——
今天第一更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