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五章

作者 ︰ 季可薔

第三章

原以為枝頭的春花開始綻放時,春色該是染遍了人間,不料時序進入三月,京城竟是紛紛揚揚地迎來一場晚來的春雪。

漫天白雪穿樹飛花,不過一夜,皇城內外已是銀妝素裹,枝頭的花葉綴著皚皚冰晶,猶如一串串白色流蘇,迎風搖曳。

依然飄著雪的清晨,空氣清冷,雲清宮內僅剩的炭火燒到半夜便漸漸滅了,就連主殿的靜嬪娘娘後半夜都冷醒過來,更別說其他宮人了。

一大清早,小爆女忍著寒意,哆哆嗦嗦地從袋子里夾出最後幾塊新炭,卻發現這剩下的幾塊炭並不是尋常該給妃嬪用的銀絲炭,而是給一般下人用的粗炭,不但不禁燒,燒了還會起煙,嗆人得很。

「春月姊姊。」小爆女委屈地將這一袋粗炭拿給大宮女春月察看。

春月看著,也知道這是惜薪司那邊動的手腳,宮里人素來會看風向,靜嬪娘娘被罰幽禁思過,宮里幾個有權有寵的主位又對她一向嫉恨,自然是趁著機會跟風踩上幾腳。

風行草偃,上行下效,送來雲清宮的柴米肉菜等各項分例是能少就少,中間也不知偷模去了多少油水。

春月搖頭,暫且命小爆女收起這袋粗炭,轉身來到暖閣。

幸好這雲清宮里還設有暖閣,鋪了地火龍,燒了暖炕,白天尚留有余溫,主子待在這里頭起居,身上再穿多些,也勉強能抵擋些許寒意,只是廚房那邊燒火的木柴也所剩不多了,怕是這場春雪多下幾日,連煮個茶水都不能夠。

暖閣內,主子坐在羅漢榻上,倒還有閑心,賞著窗外白雪琉璃的景色。

春風在一旁服侍茶水,茶水涼了,她正想找小爆女燒一壺熱水來,春月進來,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春雨呢?」春月悄聲問。

「說是要替主子揉腳,去拿藥油了。」春風亦小聲回應。「怎麼了嗎?」

「炭沒有了。」

傅無雙看夠了雪,轉頭瞥見兩個貼身大宮女蹙著眉小聲說話,微微一笑。「是不是沒炭了?」

春月一愣,連忙過來回話。「是,娘娘,如今只剩下一小袋,還都是些給下人用的粗炭。」

「惜薪司的人太過分了!」春風忍不住插嘴,她脾氣一向比較爆。

春月橫春風一眼,示意她慎言,接著語氣和緩地補充道︰「娘娘,廚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怕是只能支撐這兩天再燒幾頓飯。」

說著,春月也免不了煩惱起來,皇上交代過雲清宮只進不出,連想支使個小太監出去要個柴火都不成,只能等著每個月固定送分例的人來。

說得確切點,就是主子病了,他們想讓人請太醫來,都得先挨上一頓板子再說。

對自身的處境,傅無雙也是很明白的,之前也不是沒為了短少的分例吵過鬧過,但如今掌管六宮的是賢妃娘娘,除了皇上開口,又有誰能替她說話?

偏偏她前不久才又再次得罪了那個男人,將他氣得拂袖而去,這流言恐怕是一夕之間就傳遍了整座宮廷,于是她雲清宮的待遇自然不可能改善了。

「那就讓廚娘先用剩余的柴火蒸上幾籠饅頭吧!」

大不了接下來大家就啃冷饅頭,總能撐到下次月例送來。

「是。」春月明白主子的意思,這並不是雲清宮諸人第一回啃冷饅頭,大伙兒應該也習慣了。

那些懂得力求上進的宮人在幽禁的這兩年,早就找了各種管道,托了各種關系,出宮的出宮,調職的調職,留下來的都是些守本分的,自不會抱怨待遇不好。

傅無雙伸手端起微涼的茶盞,春風見狀,連忙阻止。「娘娘,這茶水都已經涼了!奴婢讓人換一壺熱水來……」

「得了,喝點涼茶又如何?沒听春月說廚房里都快沒柴火可用了嗎?」說著,傅無雙啜口涼茶,神色甚是自在。

兩個大宮女交換一眼,也只能表示無奈。

潤過喉後,傅無雙擱下茶盞,想了想。「其他人沒得燒炭盆取暖,現下都待在何處?」

「這……」春月難以啟齒,沒事的人自然是躲自己屋內縮著,有事的人即便再冷,也得忍著僵凍的身子做事。

傅無雙眸光流轉,也知春月欲言又止的是什麼,輕聲一笑。「讓他們都來暖閣這里待著吧!」

春月和春風聞言,交換一眼,雖是為娘娘體恤下人而感動,卻也不免擔憂。

「這暖閣也不大,若是滿滿當當地擠了一群人進來,娘娘看著豈不心煩?」

「怎麼會煩呢?人多熱鬧啊!吩咐下去,安排幾個必要的人手輪班就好,其他人都進來吧!總要熬過這場春雪才好。」

春雨正拿了藥油回來,听見傅無雙這番吩咐,倒是沒阻止,對另外兩個春笑道︰「既是主子心善,待我替娘娘揉過腳後,就把娘娘的旨意傳下去吧!」

這旨意一下,雲清宮的下人們如蒙大赦,太監和宮女們忙完手上的事,紛紛過來取暖,雖然都只是擠在暖閣門口處,至少也能感受到些許暖意。

「讓他們再進來些啊!」

雖然主子娘娘這麼說,卻沒幾個人敢照做,畢竟宮里的規矩大,他們這些下人平常除非得主子吩咐,可不能肆意近主子的身。

傅無雙看著眾人謹小慎微的模樣,心內悄悄嘆息,面上卻揚起笑,點了個年紀尚小、平素個性較為活潑的小太監。

「小喜子,你過來。」

小喜子瞪大眼,靜嬪娘娘親自跟他說話呢!他像只猴子似地竄過來,卻是規規矩矩地停在幾步之外。

「娘娘有何吩咐?」

「我听春風說你素來機靈,很會講故事,這會兒無事,你講一個給大家听听!」

小喜子听了先是一愣,接著有些不安地搔搔頭皮。

他那些故事都是些小時候未進宮時听見的市井傳聞,平常拿來插科打譯交交朋友還行,怎麼能在宮里的主子娘娘面前胡說八道呢?

彷佛看出小喜子的疑慮,傅無雙嫣然一笑,溫聲說道︰「你莫怕,無論講得好不好,本宮都有賞。」

說著,她朝春風使個眼色,春風會意,笑咪咪地拿來一個裝了金錁子的荷包,塞進小喜子手里。

「小喜子,你就揀那好玩有趣的鄉野奇聞說一說吧!娘娘愛听這個。」

「那好吧!」小喜子想了想,自己從入宮以來被分配到這雲清宮里,雖是主位娘娘失了寵,宮門禁閉,可平常也沒遭什麼大罪,就是吃的用的少了些,娘娘也不曾苛待他們,娘娘自己能吃上一口,他們這些下人就有一口,比起他以前听說的其他宮里那些勾心斗角,在這雲清宮里的日子起碼舒心多了。

他生性樂觀,也沒想著非求上進不可,就這樣有一日過一日,快活就好。

于是他連說帶演,就像平常給朋友們吹牛講故事一樣,樂陶陶地講了幾個趣聞奇譚,逗得暖閣內所有人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暢快的就是靜嬪娘娘,因她不拘小節,不擺主子的架子,眾人听故事听得更開心了,一時都忘了外頭還下著紛飛大雪,而暖閣鋪的地火龍余溫漸退,室內溫度慢慢降了下去。

冷還是冷的,但大伙兒這般不分尊卑,擠在一起說說笑笑,倒也令人感覺氣氛溫馨。

封旭冒雪來到雲清宮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他讓人悄悄開了宮門,也不許幾個值守的宮人們通知,領頭來到暖閣外,听聞里頭笑語頻傳,不禁凝住了步履,心下五味雜陳。

這段時日,淮王起兵,朝廷國事紛擾,他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今日下了雪,就想起她腿上的傷不知如何了,一時按捺不住,離了景陽宮就過來看。

以為她說不定正躺在榻上傷春悲秋呢,誰知竟將一群下人全召進暖閣里,如此歡樂!

春雨從暖閣里出來,正欲到小廚房看騰,卻見外頭幾個宮人跪在雪地上,一個男人站在庭院中央,墨發束冠,披著狐領斗篷,身著玄色圓領常服,袍角繡著雲絲龍紋,長身玉立,英姿颯颯。

她大吃一驚,立即跪拜行禮。「皇上金安。」

「起吧!」封旭語聲淡漠。

春雨起身,不敢正面直視帝王,只用眼角余光一瞥,見他俊容凜然,眉宇間頗有冷意,一陣心驚,心念電轉,連忙低聲解釋。

「皇上,娘娘是因為炭沒了,今日又下雪,怕宮人們耐不住冷,才讓大家都進暖閣里取暖。」

封旭聞言,劍眉一擰。「你說什麼?炭沒了?」

「是,許是去年的冬天太冷,之前送來的分例不夠用,所以……」君心難測,春雨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告狀的尺度。「廚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娘娘早上吩咐蒸了幾籠饅頭,預備以後慢慢吃著。」

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柴火沒了,雲清宮上下接下來幾天等著啃冷饅頭?

封旭懷疑自己听錯了,可當他命春雨帶路至小廚房一看,果然正有兩個小太監合力把一籠蒸好的饅頭抬起來。

廚娘和小太監驚覺皇上駕到,嚇得手上的蒸籠都差點打翻了,連忙跪下來。

「你們午膳就吃這個?」封旭臉色難看。

等他把專門留給傅無雙的食盒揭開來看,發現里頭一樣是兩個饅頭,只比下人多了兩碟咸菜,臉色更加難看。

他一語不發地摔下食盒,離了小廚房又到雲清宮其他各處殿閣繞了一圈,每一間都冷颼颼地,一絲暖意也無。

春雨忖度著封旭的臉色,決定不該放過這個告狀的良機,又小小聲地說道︰「其實也是沒想到這天氣說變就變,忽然又下起雪來,昨晚娘娘睡到下半夜便是凍醒過來的……」

「放肆!」封旭一聲怒叱,春雨立時閉了嘴。

她不再說話,可封旭由她坦然的神情看出這丫頭並無虛言。

那些該死的、專會捧高踩低的家伙!

封旭擰眉,忍著胸口陡然冒起的一把火,轉頭又往暖閣的方向望去。

依舊是歡聲笑語,隱約可聞,透過嵌著玻璃的花菱窗,似乎能看見那張清麗無瑕的笑顏。

被宮里那起子趨炎附勢的小人們作踐,吃著饅頭咸菜,腿還傷著痛著,尋常那些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怕是都叫苦連天了,也就她居然能這般苦中作樂。

傅無雙……

封旭情緒不明地看了暖閣好一會兒,接著凌冷的目光射向春雨。「不許跟你們娘娘說朕來過!」

春雨一凜,躬身應道︰「是。」

迎著漫天飛雪,帝王離去的身姿顯得更加傲然挺拔。

「旭哥哥,肚子好痛,幫我揉揉。」

「誰讓你亂吃東西的?知道自己腸胃弱還吃冰盞,活該肚子痛!」

「人家怎麼曉得那冰盞那麼涼嘛!我就吃了一點點……」

「就一點點?我怎麼听春暖說你連吃了兩盞!」

「呃,天氣熱嘛。」

「你自己作的孽,自己忍去!」

「啊!肚子好疼……旭哥哥壞!都不心疼無雙……好痛、痛……」

「你除了會裝可憐還會什麼!是哪里疼?這兒?還是這兒?」

「是這兒……旭哥哥手好暖,揉得好舒服,無雙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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