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陽光打在碎雪上讓視線都明亮了許多。
傅明嫻身穿素白色長錦衣,玄紫色寬腰帶勒緊細腰,身量縴縴簡單卻不失清雅,斜插鏤空花木簪,碎碎的紅寶石繁星點點瓖嵌其中,在這大雪中無疑是一道清秀靚麗的景色。
「小姐,小姐?」鵲之輕喚了幾聲,「夫人還等著我們回去呢,小姐?」
隔街對面便是權傾朝野的西廠督主汪延的府邸,听說汪延那對食的妻子死于重病,沒能挨過這個冬天。
喪禮儀制浩大,皆是按照三品誥命夫人所辦,滿堂的縞素白綾,前來吊唁的客人將路上的風雪踏平。
可惜……終究不是真男人,少了些東西,是再大的權勢也補不回來的。
听說那女子原也是高門大戶的嫡女,是做了什麼不得了的錯事,淪為對食的下場。
不過人都已經死了,死者為大,倒也沒人再提。
鵲之是不曉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只知道小姐撞了額頭,昏迷好幾日才醒來,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呢。
要是再染了風寒,恐怕又要臥床好幾天了。
傅明嫻站在雪地里有些出神,雙眸望著汪督主府,明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縞素卻格外刺眼。
雖然有些怪異。
但那是她自己的葬禮。
她的身體本就油盡燈枯,在瀾安亭等了那麼久,生生的折騰掉了最後的生路,她該是死了的,可是睜開眼,卻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她還是傅明嫻,卻不再是傅國公府那個令人嗤笑的傅明嫻,而是從七品國子監主簿傅家桓的小女兒。
傅國公府三小姐二十三歲,而她現在是十三歲.
她們有著相同的名字,有著五分相似的容貌,但兩人之間卻存在著天差地別。
起初她是不相信的,躺在床上渾渾噩噩過了幾日,直到今日身體好轉,她才堅持出門,或許是心中還有些執念吧,她想要看看……
想要看看自己死後是什麼樣。
汪督主府上絡繹不絕,即便是大雪漫天也沒能阻止那些人的腳步,認識的不認識的,結仇的親近的。
汪延佇立在門外,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表情淡漠不知是在沉思什麼,傅明嫻沒想到,汪延會穿縞素,竟生出幾分荒唐的想法,汪延無論穿著什麼,都不影響他的身材凜凜,樣貌堂堂。
人人臉上表情凝重,面容哀戚,尤其是前世那些所謂她的家人。
真是可笑,她活著的時候,傅國公府的人不願意再看她一眼,她死後,卻能看到她的那些舅母和堂姐們聲嘶力竭,痛不欲生。
做戲給誰看呢?
做戲給汪延看,汪延手中的權利,讓那些人心驚膽戰之余,更加趨之若鶩。
否則也不會設計她給汪延做對食,傅國公府想要借親事來和這位朝中權貴搭上關系。
旁人只到汪延心狠手辣,笑面虎,只有傅明嫻清楚,那不過是他保護自己手段的方式罷了,汪延並不是個壞人,起碼對她不壞。
把她娶回府上,他倒也不曾為難過自己,更沒有傳說中的太監因為心里殘缺而喜歡折磨人。
他的府上很干淨。
其實傅明嫻有些感激汪延的,嫁給他是不得已,他卻給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又為掩蓋了自己死前的荒唐,不至于人人唾罵。
若是她不曾喜歡過霍彥青,若是汪延不是宮中出來的,他們二人也可算應天中的佳話,可惜哪有那麼多如果。
今日便是下葬的日子,她在心中默默的告訴自己,傅國公府的傅明嫻已死,汪延和霍彥青不再是她能觸及到的人,所有的腌事也再和她無關。
「小姐?」鵲之又喚了幾聲,不知道為什麼,小姐昏迷醒來後好像變了個人一般,不喜歡說話,眉頭緊擰,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發呆。
傅明嫻回神,微低著頭,來時的腳印已經被掩蓋,「走吧。」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命中她不該絕。
不管因為什麼,死了一次的人終究是惜命的,這一世她要好好的為自己而活。
傅明嫻收了收肩上的狐皮大氅,手指不斷的摩擦著懷中捂著的鏤空紫靈花繡花包裹的湯婆子,身影漸漸消失在風雪中。
鵲之笑呵呵的在身後跟著。
她們二人剛走,卻恰有一道視線望了過來。
「大人,您怎麼了?」李生又輕喚了幾聲,「大人,您是看到了認識的人嗎?要不要奴才前去迎接?」
汪延沉眸,俊眉雕刻的臉上神情暗淡,「沒什麼,可能是看錯了吧。」
也只能是看錯了,她就那樣安靜的躺在棺柩里,怎麼可能會站在人群中哀怨可憐的看著自己?
汪延只是輕笑片刻,眼神便恢復清明,冷眼看著往來祭奠的人,朝中他是奸佞殘暴的西廠廠公,手段毒辣的讓整個朝野都巴不得尋了他的錯處將他扳倒,西廠的勢力正依照恐怖的速度增長,頗有些壓制東廠的征兆。
他早已經成了旁人的眼中釘,可是面上卻不得不尊敬他一聲汪大人。
這便是權勢,他汪延的權勢。
李生謹慎小心的回答,「錦衣衛都指揮使霍大人……霍大人前來拜訪,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所以來請示大人該如何應對。」
霍彥青?
若說汪延是奸佞的代表,那霍彥青便是正義的化身,兩人在朝中更是箭弩拔張,從不曾有交集私下明爭暗斗卻不少,霍彥青竟然會主動上門。
李生一激靈,他能明顯的感覺到汪延身上的殺氣……
他服侍汪延身邊多年,也算是略微模得清幾分汪延的脾性,汪延這回是真的動怒了。
正說著,便見到霍彥青皺著眉頭的向汪延走來,他身著薄青色長衫,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和他頭上的羊脂玉發簪交相輝映。
「霍大人好興致。」汪延眯著眼。
刷刷刷!
一旁守護的廠衛突然拔刀相向,而霍彥青身後的錦衣衛也沒有半分的退讓,好在靈堂這陣已沒了多少人,望著朝中的這兩位年輕權貴,誰也不敢噓聲。
汪延眸光深不見底,「還請霍大人不要打擾亡妻靈堂清淨。」
霍彥青停下凝著汪延,「我只想上柱香。」
听到她死,霍彥青足足愣了一刻,往日不要命纏著自己的傅明嫻竟然會死,他終究不大相信。
汪延唇角帶著譏笑,「怎麼,霍大人良心發現了?」
「就當做是吧。」霍彥青面無表情。
「無論是從前有過什麼,她到底是我的妻子。」汪延面色一冷,他身後的西廠廠衛更是蠢蠢欲動。
「霍大人好意,心領了。」
氣氛凝結到了冰點。
汪延和霍彥青兩人就這麼站在靈前,氣勢足夠蓋過這冬日的風雪,讓人背後生寒。
若做起比較,汪延便是那韜光養晦的劍,鋒芒在其中,而霍彥青便是已經打磨好的利劍,鋒芒在外,兩人見面,不必多說,便已經是火光四濺,箭弩拔張。
霍彥青沉默少頃,厲眸瞥著汪延身後的西廠廠衛轉身離開。
汪延不停轉動拇指的扳指,他趕到的時候傅明嫻已經沒了意識,他就那麼將她抱回到督主府上,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越來越低,親眼看著她離開。
「抬棺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