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嫻走後,傅周氏布滿皺紋的眼眶下,流出了渾濁的眼淚。
「周姐姐。」商李氏駭然,「你要做什麼!」
許嬤嬤听了傅周氏的話震驚,慌忙的跪在地上,哽咽的求著情,「老夫人……」
傅周氏扭頭不再將目光看向她們二人,轉而望著窗外那漸漸吐露新芽的梨樹,梨樹根部有些青苔,顯然是有些年頭的。
她真的很累。
其實傅周氏一直都在等,等著傅明喬出嫁,這府中短時間內沒有適齡子女出嫁或娶妻,等到,傅明嫻的親事也塵埃落定。
她所期盼的事情都已經完成,人吊著命活著不過是為了心中尚有的執念,現在那執念了卻,也沒有什麼好眷戀的。
現在好了。
她的生死不會有任何的牽掛,更不會耽誤孩子們的前程。
傅周氏從繡荷花軟枕下緩緩掏出一快帕子包著的東西,商李氏覺得不妙想要上前搶下,傅周氏卻動作極快的塞在口中,任由許嬤嬤和商李氏如何搶奪也不肯松口。
「老夫人,老奴求求您了,您快吐出來啊!」許嬤嬤泣不成聲,「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夫人……」
「還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商李氏也慌亂了,「老姐姐,您別嚇芳華啊!」
傅周氏笑了,掙扎間,口中的東西已經咽了下去。
她吃的是……半夏。
常年身患頑疾,傅周氏大多對藥理也懂一些,半夏有燥濕化痰、降逆止嘔作用。外用生半夏可消癤腫。
但生服,則有毒。
她攢了許久才悄悄私藏下來的東西,如今總算是有了用處。
傅周氏蒼老的雙手緊緊攥著商李氏的袖口,艱難的說道,「芳華,我能相信……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若我不在了……那孩子,你能幫襯便……幫襯一些。」
「讓你看到……看到這一幕我很抱歉,但芳華……我死的實情不必隱瞞。」
傅周氏臉色突然變得痛苦扭曲,身體蜷縮在臨窗大炕邊,一雙眸子也失去了光澤,奄奄一息,卻依舊咬牙堅持,「我……我死後。」
「你將那丹書鐵卷拿著……傅國公府……傅國公府子女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百善孝為先。
她管不了已經喪心病狂的傅祁和傅鈺了,隨著東廠曹吉祥的倒台,怕是……有些事情終究是瞞不住的,她便是再拿出丹書鐵卷也壓制不了分家。
但孝道就像一座大山,會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新喪期間嫁娶,那便是給了天下人指責的借口,這麼做,不只是為了傅明嫻,更是為了她其他的孫女。
他們兄弟二人如何,傅周氏並不想管,但若想再出賣子嗣的前程,妄圖用聯姻的方式來狗眼饞喘,那便不行……
傅周氏突然覺得松了口氣,她若是早些能做了這些取舍,也不會內心愧疚折磨這麼多年。
商李氏震驚的落淚,傅周氏的身體本就有著舊疾,如今這麼一折騰,怕是,怕是已經救不會來了。
商李氏似乎想到什麼一般,「許嬤嬤,快,叫那孩子過來見她最後一面……再晚就來不及了。」
許嬤嬤痛哭著點頭,「老奴……老奴這就去。」
「老夫人,您等等……馬上傅小姐就來了……」
廚房中。
傅明嫻突然切到了手指,鮮血涔涔的流了出來。
鵲之驚呼著上前,「小姐,您怎麼樣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大概是我多慮了吧。」傅明嫻有些心神不寧,「沒事,不用管我,我去自己用清水清洗一下,傷口不大,不礙事的。」
鵲之有些不放心的看著傅明嫻,許嬤嬤卻慌慌張張的跑到了廚房,哭著喊著傅明嫻,「傅小姐,小姐您快去看看……」
「老夫人……不行了。」
傅明嫻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當即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聲音顫抖著說道,「許嬤嬤,你在說什麼啊?」
明明她離開房間的時候傅周氏還好好的,笑著拉著她的手說要吃她親手做的豌豆黃,這會兒許嬤嬤卻突然來說她不行了。
傅明嫻嘴角帶著幾分嘲諷的笑意,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聲音哽咽的說道,「嬤嬤,你別嚇我。」
傅明嫻當即慌了神,顧不得這廚房中的東西,不等許嬤嬤再開口,便已經小跑著沖回到了傅周氏的內室。
「老夫人……」
商李氏拉著傅周氏的手,掩面流淚出去,事到如今,她便是不懂傅明嫻的身份,也該清楚傅周氏對著孩子的感情了,「明嫻,你和她……再說一會兒話吧……」
房間中頓時便只剩下了傅明嫻和褥子上的傅周氏。
傅明嫻心砰砰的跳著不停,自打踏入內室,腳踩著龍鳳呈祥的地毯的那一刻起,她的眉心便擰做一團。
傅周氏正好好的躺在那里呢,如何要不行了?眼淚不爭氣的流出,傅明嫻拼命的抬起頭。
「嫻姐兒……」傅周氏似乎感覺到傅明嫻來了,聲音沙啞干涸的呢喃,「嫻姐兒?」
傅明嫻動作僵硬的上前。
傅周氏想要笑著的,但發現她已經沒了力氣,連眼皮也越發的沉重起來。
「是祖母對不起你。」傅周氏的聲音無盡滄桑。
傅周氏右手顫抖的伸到了空中,想要去模模傅明嫻的臉龐,「明嫻,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喚我一聲祖母。」
傅明嫻不知道她在大雨中跪了半宿,傅周氏便在門外看著她半宿,親眼見著她披著嫁衣被送上了花轎,又是用了多大的忍耐才沒有上前攔著。
其實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問自己,這麼做是為什麼,對得起一心一意的傅政嗎?
眼睜睜的看著他唯一的血脈掉入火坑,卻只是為了維護他那不成器的大哥二哥。
她是真的後悔了……
傅明嫻一直忍著哭意著搖頭,她始終不相信,傅周氏就躺在這里,怎麼會死?她更不知道如何開口,如何去回答傅周氏的問題。
祖母二字宛若一塊重石壓在她的心口。
「會好的,我去給你請大夫,您一定會沒事的。」傅明嫻聲音輕柔的有些發慌,她不知所措的眼神空洞。
傅周氏的眼神一點點暗淡,漸漸失了光華,「還是不能原諒祖母嗎?明知道你已經被傷透了,可是我還想著你能原諒我,是祖母又自私了。」
「一定會沒事的,我去給你請大夫,剛才還好好的說話,我……我還做好了豌豆黃呢……」
「我……我去拿給你。」傅明嫻有些語無倫次,拼命搖頭想要出去的時候,竟然被旁邊的杌子扳倒,整個身體匍匐在龍鳳呈祥的地毯上。
傅明嫻如同著了魔一般狼狽的爬到了傅周氏的面前,緊緊的攥著傅周氏的手腕,語氣哽咽的說道。
「其實汪延並不曾苛責我,是我,是我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再加上因為外祖母一家獲罪才病重的。我過得很好,督主府上沒有人對我不好。」
「我其實一點都不恨你的,一點都不恨的。」傅明嫻跪在傅周氏的面前,聲音瞬間啞了下來,「我……我當時有怪過你為何不管我,可是我現在清楚了。」
「我真的不恨你的,求求您,您別死。」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祖母……」傅明嫻已經泣不成聲,雙眸紅腫的如何核桃一般,巴掌大的小臉上因為抽泣而憋得通紅,似乎就要喘不過起來。
傅周氏緊皺的眉頭驟然散開,眼角帶著的是滿足的笑意,伸出的雙手也驟然掉落,口型說道,「別哭……」
「祖母,祖母您別嚇嫻姐兒啊,您別嚇我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心里剛開始接受你,你卻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我。」
房間外面的商李氏和許嬤嬤听到傅明嫻的哭聲闖了進來,商李氏凝在原地,驀然閉上雙眼,兩行渾濁的眼淚從眼眶中流出。
許嬤嬤也撲到了傅周氏的身旁,聲音沙啞的哀嚎。
鵲之也是被眼前突然出現的狀況給嚇到了,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生老病死,動作緩慢的上前,看著痛哭失聲的傅明嫻。
「小姐……小姐……」鵲之試圖拉著傅明嫻的衣袖,看著傅明嫻哭的這般傷心淚水也跟著流了出來,「小姐,您別這樣了。」
主僕兩人哭的不成樣子,商李氏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忍著眼中的淚水說道,「丫頭,過一會兒傅國公他們就該來了……」
「這樣的場合不適合你在。」
「這是她自己深思熟慮的選擇,你也……你也不必太難過了,或許……或許……」商李氏本想要安慰傅明嫻的,剩下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傅明嫻搖頭,拉著傅周氏尚有溫度的手不肯離開。
傅周氏替她做好了一切,又用這樣慘烈的方法徹底斷了傅國公府對她的糾纏。
她是真的不恨,若是恨當初和何知秀走了之後就不會再回來。
這是她的家啊。
躺在床上沒了聲息的是她的親祖母。
為什麼。
傅明嫻不停的抽泣,渾身更是冷的厲害,商李氏為難的同鵲之將傅明嫻從地上扶起,「阿衡,現在還不能哭,若是被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抓到把柄便說不清楚了。」
「稍後我怕是要走不開了,我會讓身邊的曹嬤嬤送你回去,你听話,知道嗎?」。商李氏的聲音有些心酸,「她臨死前還盼望著你的親事,是希望你能生活的好的,別讓她失望。」
傅明嫻紅著眼楮,被許嬤嬤帶到了內室。
傅國公府的人很快便收到了傅周氏歿的消息,皆是震驚了好一會兒沒有反應過來,等著回過神兒來的時候,皆是爭先恐後的想要最先沖到傅周氏的面前。
傅祁紅了眼楮,「娘!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了!」
「不對,丹書鐵卷呢!」
傅鈺也幾乎同時趕來,一把將傅祁推開,「丹書鐵卷呢,丹書鐵卷為什麼不在娘的身邊。」
傅周氏料想的果然沒錯,已經沒什麼能讓他們回頭是岸了,母親自縊,他們想著的卻是可以保命的丹書鐵卷。
商李氏哀傷的目光看著躺在床上的傅周氏,語氣呢喃的說道,「老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了半輩子,走了也好,或許真的是解月兌……」
連她看著傅大爺和傅二爺的樣子都覺得心寒,何況是傅周氏?
傅四爺傅五爺及其他的家眷紛紛跪在一地。
「老東西,說是不是你給藏起來了,母親的東西你都之情的。」傅祁轉而將憤怒撒在了許嬤嬤的身上,一腳將許嬤嬤踹到在地上。
「快點交出來!」
「夠了!」商李氏眼中的哀傷一閃而過,周身帶著氣勢的厲聲呵斥,「母親死後尸體還未入殮,你們便想著爭奪丹書鐵卷,孝道盡然被拋諸腦後。」
「難怪周姐姐被你們逼的走上自盡這條路!」
自盡……
傅祁和傅鈺愣在原地,看著商李氏有些傻眼,商次輔的地位在先,他們縱然是再不服氣商李氏的訓斥,卻也不得不礙于身份地位忍氣吞聲。
而且……傅周氏竟然是自盡而亡!
傅祁雙腿一軟,直直的跪在了傅周氏的尸體面前,大明崇尚孝道,他繼承了爵位,兄弟幾人也尚且在人間,卻竟然將自己的親生母親逼到自盡……
這是大不孝之罪,可以直接讓皇帝下令消其爵位,貶為庶民。
傅鈺也有些震驚。
听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傅周氏是病逝,他們……有多久沒來親眼見著自己的母親了?
商李氏眉心緊鎖,冷聲說道,「傅國公府周氏,死後三年子女守孝三年,三年內,不得嫁娶。」
「丹書鐵卷葬禮後會交由傅家祠堂看管。」
守孝三年,三年內不得嫁娶?
丹書鐵卷後也交由傅家祠堂看管?
商李氏繼續說道,「老夫人生前是有親賜的誥命在身,死後向朝廷通報。」
誥命夫人也是有著品級在身的,商李氏在提醒著傅國公府,若傅周氏死後葬禮不上心,恐怕會讓人指點。
商李氏不再看這些人,將許嬤嬤從地上扶起,好在傅周氏年前的時候是身體真的病重,棺柩和壽衣都是事先準備好的,不至于活著的時候煎熬,死後也不得安生。
「去把壽衣拿過來吧。」商李氏哽咽著嘆了口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