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朝,北京,昭武郡王府
朱佑睿在西苑陪小皇帝用完膳後便打道回府,他命人抬來熱水沐浴,又在書房里消磨了幾個時辰,直到夜深了,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柴房。
守門的丫鬟見他來了,立即迎上前屈身行禮。「郡王爺。」
他擺擺手。「里頭的人怎樣了?」
「照您的吩咐,這一日一夜都沒給她吃東西,只喝了一碗水。」丫鬟嗓音清脆,口齒清晰。
「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丫鬟頓了頓,微微猶豫地補充一句。「香雪姑娘很安靜,不吵也不鬧。」
「是嗎?」他略微不悅地沉吟,也不曉得自己期待她會是什麼反應,總之不該如此逆來順受。「我進去瞧瞧。」
「是。」丫鬟沒有多問,拿了鑰匙替他開鎖後,很識相地退離幾步,守在附近觀察動靜,不讓閑雜人等接近。
朱佑睿提著一盞油燈走進柴房,室內陰暗潮濕,有股明顯的霉味,他擰了擰眉,眸光一轉,瞥見牆角的干草堆上伏著一道縴細的人影,身上除了單薄的衣衫,就只蓋了幾塊髒舊的破布。
听見他進來的聲響,她似是費盡力氣抬起頭來,火光掩映下,隱約可見她臉上泛著不尋常的潮紅。
「你……來了啊。」她嗓音沙啞,彷佛連說出這幾個字都很不容易。
他下意識地皺緊眉頭。「你不舒服?」
「沒事,就是……」她微微牽了牽唇。「肚子餓了。」
能不餓嗎?都一日一夜沒進食了!
朱佑睿冷哼。「怎麼?你莫不是怪我沒讓人給你送吃的?」
「不是,妾身……明白。」
「你明白什麼了?」
她不回答,努力撐起身子,掙扎地來到他身前,伏地而跪。
又來了!她以為這般示弱求饒,他就會輕易放過她嗎?
「餓了一日一夜,看來你的腦子還是沒清醒!你以為我過來這兒,是專門瞧你過得好不好嗎?」
當然不是,他是來問她的口供的。
香雪苦澀地抿唇,強忍著腦門陣陣傳來的抽痛及暈眩。「爺,妾身……並不曾想對您下毒。」
「是還來不及下毒吧?」他諷刺。「若是我沒先發現那瓶砒霜,說不定過兩天就會因為中毒而死了!」
他不信她?
「爺,我真的沒想……」
「夠了!」他厲聲打斷她。「我不是來听你辯解的,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到底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
她咬唇不語。
「還不說?」他又氣又失望。「你真以為你不說,我就查不出來了嗎?」
他已經知道了!
香雪一震,從他話里听出暗示,頭更痛了,心跳狠狠地撞擊胸口。
其實她心里也不大確定誰是那個幕後主使者,只知道對方在宮里是透過司禮監的一個小鮑公來傳話的……
「是劉瑾!」朱佑睿干脆直接道出她不敢說出口的人名。
她全身顫栗。
「怕了嗎?」他冷笑。「你怕只手遮天的劉瑾,就不怕我這個皇上親口封的將軍郡王?」
無論是他或是劉瑾,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啊!
香雪咬緊牙關,不發一語。
「很好!死到臨頭你還是這麼倔,看來得再多餓你幾天,你才會知道厲害!」
她如今已經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香雪心酸地尋思,當朱佑睿甩袖意欲離去時,她忍不住膝行上前,祈求地抓住他的衣擺。
他步履一滯,回頭看她。
她仰頭望他,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卻不知從何說起。
看著她含著水煙、迷離而淒楚的眼眸,他的心口慢慢地揪緊。
她不開口哀求,他也冷漠地不做任何表示,兩人一站一跪,僵持許久,驀地,他惱了,再次一拂袍袖。
「爺……」她終于揚聲低喚,可這聲呢喃才落下,驀地身子一軟,暈倒在地。
他一驚。「你怎麼了?」
她動也不動,嬌軀陣陣發顫。
他連忙蹲下來模她的額頭,燙得驚人,鬢邊早已被冷汗濕透。
她病了!怎麼不早說?
朱佑睿懊惱,當下也顧不得賭氣,展臂便將她橫抱起身,一面大踏步走出柴房,一面放聲大喊。
「來人!快去請太醫!」
「爺……」昏昏沉沉之際,香雪只覺得自己快死了,她死了,唯一的親弟弟該怎麼辦?「爺,我弟弟……您救救他……」
她弟弟?朱佑睿一凜,是說她那個寄居于母舅家的弟弟嗎?莫非劉瑾便是利用她弟弟拿捏住她?
「我知道了,你莫憂心,我馬上派人去接他來京城。」
「謝……謝爺……」她恍惚地甜笑。弟弟的安全有了保障,她也可以放心離去了。「爺的恩……來世再報……」
「胡說!誰要你報什麼恩?我不稀罕!」
不知怎地,听她這宛如交代後事的低喃,朱佑睿霎時心慌意亂,在月色下疾行,加快腳步將她抱回正院,幾個下人看見了,都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進到屋里,他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內間床榻上,起身時她無意間扯落了他掛在脖子上的鎮魂銀鎖,他卻是渾然未覺,任銀鎖埋在被褥間。
「你躺著,太醫馬上就來了。」他替她蓋好被子,輕輕替她拂去一綹垂落額前的發。
她沒回應,昏昏地睡著,臉頰潮紅,呼吸急促。
一股懊悔的情緒緊緊地抓住朱佑睿,他真不該將她關在那間濕冷的柴房里,又不給吃食,她身子這麼嬌弱,如何經得起這番折磨?
可他……也沒錯啊!誰教她接近他是為了取他性命?他沒當場榜殺她就算仁慈了!
朱佑睿忽而難過,忽而憤惱,胸臆翻騰著百般復雜滋味,他呆立片刻,終是命人召來了李管事,吩咐他派二十個身手矯捷的侍衛,將香雪的弟弟平平安安護送回府里。
李管事听聞他的囑咐,有些驚訝。
「叫你去就去!」朱佑睿不想特地解釋。
「是,小的立刻就去。」李管事恭敬地躬身退下,才轉身走了兩步,忽地听見身後傳來砰然聲響。
他愕然回頭,只見方才還精神奕奕地對自己下令的郡王爺此刻竟臉色蒼白,頹然暈倒在地——
現代,台北
由于春雨茗茶租借庭園作為公司舉辦品茶宴的場所,飯店便提供兩間套房當作職員休息室,程思曼拉著朱佑睿進去其中一間,確定房內沒有別人,才警醒地鎖上門。
朱佑睿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深邃的眼潭里閃動著微光,是惆悵,也是眷戀。
他沒想到自己前一刻還在對李管事說話,下一刻便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
起初,他有些茫然,懷疑自己在作夢,又掛念著香雪的病情,可此時見到她,所有的彷徨與不安都散去了,一顆心真正有了歸處。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如此思念著眼前這個女人,甚至願意拋下一切來見她。
「曼曼。」他聲音啞啞地喚。
程思曼一震,回過頭來,千言萬語堵在胸臆間,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明眸隱隱灼痛。
「你……什麼時候醒的?」
「早上你離開後不久我就醒了,不過醫院非要我留下來做完檢查才肯放我走。」
「為什麼他們沒通知我?」
「是我要他們先別說的。」他暖暖地望著她。「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這笨蛋!還驚喜呢!
他可知曉她日日夜夜都盼著他能醒來,整個人都被折磨得僬悴了,要是早上不先敷臉,連妝都畫不上去……就算早一分鐘告訴她也好啊!
什麼驚喜?這根本是驚嚇!
「你這壞蛋!可惡的家伙……」心海翻騰,她再也克制不住滿腔酸苦,上前就捶他胸膛。「你怎麼現在才醒?你知不知道這兩個禮拜我都快急死了,你爸爸逼問我你的下落,公司也傳出你又玩失蹤的流言,連汪大器那老狐狸這幾天見到我都有意無意地諷刺……你知不知道你再不醒來,我就快撐不住了!我、我……」她驀地噎住,美眸盈盈含淚。
她哭了?
朱佑睿驚駭,連忙展臂擁抱她。「好了,曼曼,沒事了,我回來了。」
「你現在才回來!你這壞蛋,現在才回……嗚嗚……」她在他懷里抽泣,好似一個彷徨許久的孩子終于等到爸爸媽媽來接她,忽然感到極大的委屈,嚎啕大哭。
她是真的哭了,雖然不像孩子那樣哭得驚天動地,但那一聲聲的啜泣與哽咽,更令他心疼。
他用大手慌亂地拍撫她。「曼曼,對不起,是我不好,別哭了,你別哭了。」
程思曼偎在他的胸口上,雙手抓著他的衣襟,淚水浸濕了他的脖頸,她也覺得自己哭得很不象話,又不是小孩子了,實在丟臉,可就是忍不住。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堅強獨立,女乃女乃生病時更要負起照顧老人家的責任,也不習慣對誰撒嬌,可面對這男人,她就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耍賴,因為他會疼她。
因為有人疼,女人的眼淚才成了武器。
「曼曼不哭了,我們先把茶藝表演的事情解決,嗯?」他繼續像哄孩子似地哄她。
她心神一凜,這才驚覺現在不是耍賴的時候。「你說該怎麼辦才好?我千方百計請來的茶藝大師偏偏在關鍵時刻吃壞肚子了。」
她可憐兮兮的口吻教他不由得莞爾,微微一笑。
「你還笑?」她恨恨地又捶他胸膛。「這麼嚴重的事,你還笑得出來?」
他握住她潑辣的粉拳,星眸閃耀著愛憐。「放心吧!這件事交給我,我來解決。」
「你要怎麼解決?」她嘟嘴。
他捏了捏她俏皮的鼻頭。「等一下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