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失措地過了一個月,這日由于皇帝急召,他不得不奉旨進宮,來到太素殿。
太素殿臨水,又因是用錫打造,在夏季時殿內尤為涼爽通風,舒適宜人,號稱是避暑涼殿。
可今日這殿內卻是氣氛肅煞,隨侍的太監和宮女個個熱得大汗淋灕,形容狼狽。
一只官窯月兌胎白玉瓷盞驀地用力砸下來,在地上敲出令人驚心動魄的聲響。
「該死的劉瑾!」
隨著皇帝這聲怒吼,一群太監和宮女當場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朱佑睿擺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確定周遭都清場,只剩他和皇帝獨處時,他才低聲揚嗓。
「皇上息怒。」
朱厚照狠狠剜他一眼,兀自發火,氣得面色鐵青,連嗓音都發顫。「要朕如何不怒?你瞧瞧劉瑾這奴才,真是反了天了!你知道從他家里搜出多少金銀珠寶嗎?抄家的冊子整整裝了幾大箱!他一個人的私產抵得上朕數十個國庫!」
朱佑睿聞言亦是暗暗心驚,縱然早就知曉劉瑾權勢滔天,各地來的孝敬源源不絕,私底下也貪了不少,可也沒想到這數字竟是這般驚人。
怪不得這位少年天子會如此盛怒,原本查出劉瑾的謀反證據,他還不怎麼願意相信,只想著這位老太監或許是身陷官宦漩渦,難免沾了一身腥,看在他從自己年幼時便隨侍自己,一直盡心盡力的分上,倒也不必置于死地,只把他眨去守太祖皇陵就是了。
只是沒想到抄家的清冊送上來,竟是這樣一座金山銀山,令人怵目驚心。
「朕還記得小時候自己調皮,每每騎在他的肩頭上,吆喝著他帶我四處玩耍,真想不到他會……」
朱佑睿一凜,听聞小皇帝連自稱都換了,顯見心情是如何激蕩,瞥他一眼,似乎連眼眶都隱隱發紅。
「皇上,外頭天色晴好,不如讓臣陪您縱馬奔馳一場,舒活舒活筋骨吧!」
小皇帝沒應答,許久,終長嘆一聲。「也好。」
君臣倆來到西苑校場肆意奔馬,連跑了幾圈,朱厚照總算覺得一腔憤懣稍稍消散了幾分。
君臣倆梳洗過後,又上了一艘精致妍麗的畫舫,游覽太液池風光,宮女們跟著送來酒水、點心,朱佑睿就陪著小皇帝喝酒解悶。
湖面上開滿了荷花,蓮葉田田,花蕊映日別樣紅,幾只蜻蜓點水而過,一派夏日閑情好風光。
小皇帝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心情卻是郁郁的,漸漸的有了些醉意,低聲咕噥。「佑睿你說,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什麼情分是不變的嗎?是不是一個人換了位置,就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朱佑睿默然凝望著天子。
其實皇帝即位至今也有五年了,堪堪是弱冠之年,說不上是個小孩子了,可在自己眼里,總覺得他跟當年自己初識的那個小太子沒兩樣。
他依然是那麼直率,那麼毫不掩飾,在自己面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伴君如伴虎的至理名言,自己從未深切地體會過。
其實天子也需要朋友,也渴求一份真誠的感情,一直視為半個親人的劉瑾如此背叛他,難怪他會傷心。
他會不會從此再也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情分了?
想著,朱佑睿不由得難受,想勸勸這位情真意切的小皇帝,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罷了!不談這些糟心事了!」倒是朱厚照揮揮手,起身來到畫舫圍欄邊欣賞湖光水色,任涼風習習輕拂發鬢,一時興起,便回頭對朱佑睿笑道。「咱們來釣魚吧!」
朱佑睿怔住,望著那道憑欄而立的身影,腦海驀地閃過一串文字——
1519年,寧王朱宸濠于江西叛亂,正德皇帝以御駕親征之名,巡游江南,後于返京途中,學漁夫撒網嬉戲,失足落于水中,病重而亡……
「皇上不可!」他下意識地奔過去,差點便想拉住朱厚照的衣袖,總算頭腦尚余一分清醒,急急止住。
小皇帝訝異地看向他。「怎麼了?瞧你急成這樣?」
他蹙眉,連自己都不曉得這股沖動從何而來,但那段文字帶給他的沖擊太劇烈,似乎是他在離魂時看到的後世史書記載……
「皇上,您以後離水遠一點吧!」
「怎麼提起這個來了?」
朱佑睿苦笑不語,那段文字究竟是真是夢,他實在分辨不清,而且即便那段文字是真的,他也不該直言,若是泄漏了「天機」,改變了歷史,怕是會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你這是什麼表情?」小皇帝觀察他的神色,眉頭一擰。「朕看你自從醒來後,心情好像一直沒有好過,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壓在心頭?你跟朕說,朕能幫你排解的一定幫。」
皇帝自己都因為安化王之亂和劉瑾謀逆的事而焦頭爛額了,卻還有心思關懷他。
朱佑睿無法不感動,情緒在胸臆間翻騰。「皇上,其實臣……作了個夢。」
「夢?」小皇帝愕然。「什麼樣的夢?」
「一個很長的夢,是臣在昏迷期間作的夢。」他字斟句酌地說道。「臣一直想跟您說,可擔心您覺得內容太荒誕……」
「怎麼會呢?你知道朕最愛听故事的。」小皇帝興致勃勃,瞳眸星亮。「是什麼樣的夢?你盡避說來,朕恕你無罪!」
「不僅要請皇上恕臣無罪,還得請您保密,否則事情被別人听去,把臣當成瘋子,到時請道士來收妖就不好了。」
「瘋子?收妖?」小皇帝愈來愈有興趣了,霎時忘了自己正為劉瑾的事苦惱,一迭連聲地追問。「好好好,朕絕對替你保密,你快說!究竟是怎樣的夢?」
「臣……」朱佑睿深吸口氣,打量小皇帝好奇又興奮的神情,終于下定決心,悠悠道來。「臣夢見自己去到了五百年後……」
正當朱佑睿在宮里對皇帝講故事時,香雪戴著帷帽,走進城里一間店面精致的商坊。
這家店專賣海外貿易得來的奇珍異寶,有瑪瑙、珊瑚、水晶等珠寶,還有西洋琉璃瓶、描金粉匣等日用器皿,也有諸如胡椒、蘇木、龍腦等各種香料。
而香雪想尋的,便是能調制咖哩粉的香料,像是荳蔻、肉桂、小茴香粉等等,之前她曾來過幾回,可掌櫃的總說沒有現貨,這次有個東南沿海的行商來京城,帶了不少私貨,听說君王府的貴人在尋,便主動表示要進獻。
香雪得了幾樣香料,順便又問了那人調制咖哩的配方,那人竟也侃侃而談,教她喜出望外。
「小人姜越,只求夫人能代小人引薦,小的素聞郡王爺睿智機敏,文武全才,若能見上一面,實是不虛此生。」
原來是想借著她巴結上朱佑睿啊!香雪自嘲地尋思,她在郡王府充其量也只是個姨娘而已,當不起「夫人」這個敬稱,不過看在此人雖是有求于她,作態並不諂媚,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
「好,我會找個機會在郡王爺面前提上一句。」
「如此便多謝夫人了!」姜越大喜。
她帶著香料離開,沒注意到姜越在目送她上了郡王府的馬車後,便悄悄鑽入一道窄小的胡同,進了一扇偏僻不起眼的小門後,和屋里一個面色蒼白憔悴、身材略顯瘦削的青年男子低低地說話。
「她收下香料了?」
「是。」
「哼!」青年冷冷哼氣,眼眸焚火。「竟敢和楊一清勾結給王爺使絆子,若不是有人密報朱佑睿寫信給仇鉞,我們到現在都還不曉得這事究竟是被誰給攪黃的!」
「公子打算如何做?」假冒行商的姜越此刻早已斂了一身商人的銅臭氣息,鷹眸銳目,神態凜冽,竟是隱隱散發殺氣。
青年公子眼色陰沉,狠狠掐捏雙拳,許久,才勉強壓制心海起伏,冷冽說道。
「王爺對我一家有重恩,若是此仇不報,我到九泉之下也無顏面見他。」
姜越聞言,當即有所領會,銳眸閃了閃,不再多言,安靜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