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可宣推門而入時,慕容齊正在書案上提筆作畫,她下意識朝畫卷上看去,竟然瞧見畫像中一名紅衣女子,站在杏花樹下,神韻傲然不羈。她忍不住贊道︰「宮主,這畫上的女子氣質非凡,當真是一位佳人。」
慕容齊聞言,稍稍抬起下巴,平日里冷冽的眉眼間竟帶上了少有的柔情,他並未抬頭看她,而是將視線膠著在眼前的畫作上,低聲道︰「的確是一位佳人。」語氣說不上的惆悵和懷念,說話間,也已經不急不緩地將手上的筆擱下,一幅畫,算是已經完成了。
岑可宣見他明顯不願多說,便規規矩矩站在一旁,脊背挺直,沒有吭聲。慕容齊今日穿了一襲淡紫色長衫,看上去簡約卻不失華貴,氣質亦十分出眾,岑可宣卻無心欣賞︰這人掌握著她的生死大權,因而在他面前,她向來謹慎,如履薄冰,連話也說得極少。她看見他伸手將案幾上的幾ˋ本書冊推開些許,露出一張已經拆開的信封,他將信封遞給她,淡淡道︰「你先看一下吧。」
岑可宣心中不解,心道︰宮主的信件,怎麼給我看了?然而她從不敢違逆他,只好伸手接過,將信紙抽出,小心翼翼地展開。慕容齊此時又淡淡補充道︰「此信來自御景山莊。」她的手一下就不穩了。
她雖然自小住在紫雲宮,遠離塵世,卻也時不時地听豆嵐講述一些江湖中的人物和故事,對于名震江湖的御景山莊,自然是如雷貫耳的。比起孤冷避世的紫雲宮,御景山莊必然是積極入世的。听聞它的勢力崛起于北方左權嶺浮山一脈,卻在短短二十年內幾乎遍布了整個中原大陸,其發展之勢,可謂是迅疾如風,銳不可擋,其間種種,皆令世人驚嘆不已。
直至今日,左權白家已經穩穩站在了江湖中最是舉足輕重的地位,而說到御景山莊今日強大的勢力,這里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人,那就是執掌御景山莊二十余年的前任莊主白連城。因為正是這個人,將左權白家這個沉寂了多年的古老家族再次推向了它的巔峰,而這個傳奇般的人物,竟然就在三個月前忽然病逝。
一代梟雄離世,世人均是唏噓不已。
然而紫雲宮同外界向來交集不多,更何況遠在北方的御景山莊,岑可宣從來只當那北方浮山是個遙遠之地,怎知竟會與宮主有所牽扯。並且,這又與她何干?她不解地看了慕容齊一眼,見他不為所動,于是只得將注意力回歸到這信上。
書信洋洋灑灑,字跡渾厚,筆鋒蒼勁有力,令人眼前一亮,然而待她細細將其看完了一遍,眉頭卻越皺越緊了。這信的來意,竟是提親,御景山莊的現任莊主白玉楓向紫雲宮提親,要娶的人便是紫雲宮宮主的義妹岑可宣。
「紫雲宮和御景山莊位居南北兩端,行事作風迥異,自來鮮少交流,可宣更與那白莊主從不相識,他怎會——」
「不過是一場聯姻,各取所需罷了。」慕容齊淡淡說道。岑可宣掐住自己手心,瞬間閉了嘴,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失控,突然而至的提親令她一瞬間方寸大亂,竟忘卻了平日的謹小慎微。見慕容齊面色尚可,她握緊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宮主的意思是……」
慕容齊話鋒一轉,道︰「你可想知道岑子非的下落?」
她心中一顫,道︰「宮主可是有了哥哥的音訊?」神色也隨之變得緊張。昔日慕容齊將一枚麒麟玉交給她,說岑子非有必須完成的事,事情一了便會來尋她,她見了信物,自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然而整整九年,她卻連岑子非的人影都沒有見到,這不得不令她心中寒涼。她無數次暗自揣測,興許慕容齊騙了她,哥哥根本不知她身在紫雲宮。
然而,她又有什麼好值得他騙的?就連這作為傳家寶的麒麟玉,他也親手交還給了她。
當然,一個人消失無跡,還有另一種可能,可是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
慕容齊卻突然道︰「當年岑子非留給你的東西,你可有好好收著?」目光也隨之落到了岑可宣身上。岑可宣模了模藏在衣襟里的玉佩,喃喃說道︰「這是哥哥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自是時時放在身上。」神情也漸漸帶上些憂愁,她猶記得當年哥哥摟著她時身體的溫暖和顫抖,以及離開時堅定又不舍的眼神,那日的大雪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他自從九年前離開洛陽便音訊全無,我自然知曉這些年來你的心情,想必你前些日子出宮,也是想要打听他的下落。」對于這件事,岑可宣不予否認,且深感愧疚,喚了一聲「宮主」,慕容齊擺擺手,並未怪她,他站起身,衣袖似流雲在空中劃過,聲音低沉如一把深藏不露的刀鋒︰「所謂‘長兄如父’,倘若他尚在人間,听聞親生妹妹大婚,做哥哥的豈有不到的道理?」
他頓了頓,眉宇間已然帶上胸有成竹的氣韻,凜然說道︰「此去浮山,你必然有機會見到他。」
的確,若御景山莊莊主和紫雲宮宮主的義妹成親,這等大事必將會轟動整個武林,屆時幾乎天下皆知,無論哥哥身在何方,必然能有所耳聞。岑可宣默默地低下頭,忽然有些明白了慕容齊的用意,她神情恍惚地道︰「宮主是要我嫁去御景山莊?」雖是問句,心中卻已然認定自己這次恐怕非去不可了。
「也不盡然,此番北上浮山,你只需替我辦好一件事。」
「什麼事?」
慕容齊突然笑了一下,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很是復雜。半開著的窗外漸漸起了風,吹起他寬松的衣袖和肩上的長發,他竟然開始慢慢卷起已經漸干的畫卷。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一來一回,用紅色的繩子將畫卷捆好,打了一個結。他動作十分仔細認真,帶上些閑適,嘴上卻不急不緩地說道︰「御景山莊之所以名震江湖,正是因為他們擁有一柄號稱天下第一的寶劍。」
他輕輕模索了一番那卷好的畫卷,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眼里的神色忽而柔和,忽而沉甸甸如同夜色,岑可宣不敢開口追問,安安靜靜呆在一旁等候他的下文。沉默了片刻,他終于還是將畫卷放到了身後的書架上,轉過頭來時,方才說道︰「到了御景山莊後,你只需想辦法替我將這柄劍取回。」
岑可宣問道︰「宮主說的可是邪焱劍?」慕容齊點點頭,便是默認了。
關于這柄劍,岑可宣自然听說過。洛陽城中每一個孩子都無數次在畫像中見過一個男人,紫袍曳地,青目獠牙,神情猙獰,他的名字,是所有孩童的噩夢,他便是三百年前的魔教之首靈剎。據說,邪焱劍便是靈剎昔日所持的兵器,是御景山莊的鎮莊至寶,亦是白家古老的象征。
「那邪焱劍乃是御景山莊的至寶,我自是願意為宮主尋得此物,只是,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得手……」她說著,聲音也低了下來,她並不願置疑他,然而此事確實不是她力之所及。
慕容齊難得的輕笑了一聲,嚇得岑可宣心頭一顫,戰戰兢兢咬住唇,生怕自己說錯話,慕容齊卻微微頷首道︰「屆時我會命楚離與你聯系,你們二人見機行事。」算是解釋了她的困惑。
楚離武功遠在她之上,又常年外出執行任務,行走江湖的經驗更是豐富,自然選勝過她,岑可宣稍稍放下心來。下一刻,又猛然想起一樁事︰「那若是事情成功之後,我……」已經嫁人的她,又當如何?
「屆時何去何從,我都依你所願。」慕容齊十分干脆地道。
「何去何從都依我所願……」岑可宣喃喃出聲,心中卻是想著,若沒有找到哥哥,她又何來的歸處?難不成果真與那白玉楓過上一生?
「紫雲宮與御景山莊相距甚遠,他們會先派人接你過去,過些時日再擇日完婚。你若能在這段時間內取回邪焱劍,這門親事就算取消也罷。」慕容齊說完,終于不再想繼續與她解釋,「好了,此事已經決定。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他一拂袖,已經轉過身去了。
岑可宣將信紙放回案幾上,低聲應了句「可宣告退。」便轉過身悄然退去。
她的腳步十分平緩,然而內心卻並不平靜,心中暗暗想道︰宮主此舉到底欲意何為,若是偷取邪焱劍,宮中比她合適的人數不勝數,即便對方點名向她提親,也自可換個人取而代之,自己武功在紫雲宮僅算平平,更無任何江湖經歷,究竟何德何能會被宮主委以此任?
她心中雖煩悶非常,卻並無逃月兌推卸之意。在紫雲宮白吃白喝了整整九年,天下間哪有這等好事?她並非不知感恩的人。無論如何,她也是該有所回報了,這是她無法推月兌的責任。
房門剛剛閉上,陰影中便閃出一個人影,神情內斂,帶著些許肅殺之氣,赫然是方才的楚離。他行至慕容齊身後,沉默片刻,有些遲疑地開口︰「宮主當真要可宣嫁給白玉楓?」偷取御景山莊的鎮莊之寶,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武功平平且毫無江湖經驗的黃毛丫頭。
慕容齊望向窗外,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白玉楓的莊主之位能否坐到成親之日尚且未知。答應這樁婚事,不過是找個借口讓可宣混進御景山莊罷了。」他淡淡補充道,「可宣到底是我的義妹,我不至于拿她的終身大事當兒戲。」
楚離又道︰「那到時候,可宣……」
慕容齊緩聲道︰「放心吧,本座自有分寸。」
楚離筆直地立于一側,眼波微動,似是還有什麼不確定,最後卻仿佛被一張無形的網強制壓下,化為一汪泡影,蕩然無存,平靜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