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岑可宣便當真再也沒有見過涑蘭,心情也因此變得沉悶,倒是豆嵐整日嘰嘰喳喳,各類新鮮事情說個不停,岑可宣也乏得厲害,只是嘆氣,任由她喋喋不休,腦子卻並沒有空閑過。
十七年來,她從未有過如此多的心事,且先不說那未知吉凶的婚事,哥哥的去向也是她難解的一個謎題。關于岑子非,她其實有過不少的設想,近日來離開紫雲宮在即,她更是用了大把的時間斟酌哥哥如今可能的處境。最大的揣測不過是哥哥早已經浪跡江湖,這些年孤身一人在茫茫塵世中輾轉流離,居無定所。
哥哥自小疼她,定然不願令她受半分苦楚,或是這等原因,即便多年過去,他至今仍未曾踏上紫雲宮,與她哪怕只見上一面。畢竟在紫雲宮中,她至少衣食無憂。
這已是最好的境況,除此之外,也是她斷然不敢多想的,便是岑子非。或許已然遭遇不測甚至不在人世,那麼,他這些年自然就無法入境尋來了。
如此這般細細往下推測,岑可宣更是不敢過多揣測,權當不知不曉,只暗自告誡自己,這番離開紫雲宮她定要尋到哥哥,若真能完成宮主的命令成功盜取邪焱劍,她也算還了恩情。自此便應當跟隨哥哥而去,想法子自力更生,而非依賴于紫雲宮。只是,盜取邪焱劍果真容易麼?
她輕輕嘆了口氣,忽然道︰「你說,這御景山莊的莊主,為何定要娶我?」她反趴在屋中的椅子上,望著上上下下收拾屋子的豆嵐愁眉不展。午時吟秋過來傳話,說明日一早,她便要隨著御景山莊眾人啟程北上,她自然只能听從,但心中卻仍舊很是忐忑。豆嵐停下手中的事情,回過頭說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
岑可宣不解地挑了挑眉︰「什麼?」豆嵐嘆了一口氣,道︰「這里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三月前御景山莊的白老莊主病逝後,這才多久,長子白玉楓便急急忙忙接手了莊主的位子。小姐可知,御景山莊稱霸北方多年,乃天下第一大莊,莊內人才濟濟,新上任的莊主想要短期之內讓眾人信服,哪是那麼容易的?」
「況且……」她猶豫著看了看岑可宣,不知該說不說。岑可宣道︰「你怎不說了?」豆嵐道︰「況且傳說白老莊主早已意在培養二公子為繼承人,只是去得匆忙,未曾交代後事,莊中才按照規矩,由長子接任莊主之位。小姐這番嫁過去,興許情況會很是復雜。」她眼里稍稍露出些擔憂。
岑可宣卻道︰「興許那白莫寅並無此意呢,我看他不像愛理這等事情的人,前日宮中設宴,听他話中提起自家兄長,也似乎並無不滿。」
「且不說莫寅公子怎麼想。小姐知道他為何如此出名麼?」豆嵐嘆了一口氣,說道︰「五年前,盤踞西域的西涼閣大舉入侵中原,想要搶佔中原大陸,攻下各大門派。那可是咱們中原武林百年來最大的浩劫。」岑可宣驚道︰「這等大事,我怎不知?」豆嵐道︰「小姐不愛听這些,我沒說,小姐自然不知了。」
岑可宣沖她哼了一聲,心里很快釋然道︰「那此事必然是安全度過了,不然如今各大門派也不會這般無恙。」豆嵐道︰「當日可沒有小姐說的那般輕松。各大門派為了抵抗外敵,雖平日多有嫌隙,竟也迅速摒棄前嫌,與西涼閣眾人戰于西蜀劍門關一帶,其間種種,自是不易。然而莫寅公子卻在此戰中戰敗西涼閣第一高手,也就是西涼閣主陸戰鳴,因而一舉成名。那一年,他才十六歲。」
那是一場激烈而悲壯的斗爭,無數的故事由此被流傳,更有無數的人成為了傳說,而挑起這場風雲的領頭人物,被譽為西域第一高手的西涼閣前任閣主陸戰鳴,便在那一戰中,戰敗身死于十六歲的少年白莫寅之手。
在那許許多多的傳說中,沒有任何一個能比他的神話更加耀眼。他在江湖中被傳得神乎其神,以致今日的天下人一听到御景山莊,首先想到的不是新任莊主白玉楓,也不是堪稱御景山莊鎮莊之寶的邪焱劍,而是擁有驚世風華的莫寅公子,白莫寅。
其風頭,的確如豆嵐前日所說,絲毫不遜色于紫雲宮主慕容齊。如此的光芒,自然完完全全蓋過了白玉楓。
岑可宣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無論白莫寅本人如何作想,這樣的一個弟弟必然給了白玉楓極大的壓力,而這種壓力則促使剛剛坐上莊主之位的白玉楓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支撐——亦正亦邪的紫雲宮顯然成了他眼中不錯選擇。有紫雲宮做後盾,他就比白莫寅多了一張底牌。
岑可宣如同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突然冷笑道︰「這麼說來,與其說御景山莊向紫雲宮提親,倒不如說是白玉楓向紫雲宮提親了,真不知他給了宮主什麼了不得的好處。」她不過是白家兩位公子斗爭的工具而已,如此一想,心中已然冰涼一片。
豆嵐見她如此,也不再說話,適時閉了嘴,說是去拿披風,轉眼不見了影子。其他丫頭們進來替岑可宣收拾行李,岑可宣卻獨個兒歪在椅子上,嘆氣不止︰原來,她的婚約竟是這等情形。這番來接她的恰恰又是白家二公子,她該如何面對那人。
說起來,前日她無事在外亂逛,竟不小心恰好撞見了石桌邊做畫的白莫寅,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與那人並不熟悉,又因他氣質冷清,寡言少語,因而明知他身在紫雲宮,也從不敢多去叨擾。只前日意外撞見,當時整個院子被紫竹環繞,靜謐幽涼,白莫寅正低頭一點點描繪著手中丹青,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神色卻認真而專注。
他听聞岑可宣的腳步聲,稍微抬頭看來,岑可宣的腳步忽然就走不動了。風拂過臉頰,竹葉沙沙,她的心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和。她緩步上前,朝他畫上端詳一番,忍不住開口贊道︰「傳言白家二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沒想到作畫也這般出彩,就可宣所知,恐怕洛陽城中最有名的畫師丁青洋也未必比得上。」
她這話自然是有些奉承的,在紫雲宮這些年,她已然學會了如何討巧,在宮主面前說些不傷大雅的討好話,宮主只當她嘴甜乖巧,聰明機靈,故而縱容她許多。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想要在這高手如雲殺手林立的紫雲宮生活下去,必須要有所倚仗才行——或者是驚人的本領,或者是主人的青睞。
像岑可宣這樣憑空而來的小姑娘,既沒有出色的身手,又沒有過人的心機,當然只能選擇後者。
其實,她並非一開始就是如此。她的轉變,開始于十四歲那年。她從未忘記過,當她闖入宮主房中打翻一個紅釉瓷瓶時,宮主眼中凌冽的殺意。彼時進入紫雲宮已有六年之久,她卻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在紫雲宮如同蒼茫大地上的一株小草,連個避身之處都沒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那個叫慕容齊的男人,同自己非親非故,憑什麼會毫無理由的寵著自己?
她嚇得失了魂,面色蒼白的站在一邊,看著那個人將一片片的碎片拾起,仿佛堆砌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置放于桌面,然後坐在椅子上直直看著它們,臉色冷冽如冰封的雪夜。她的手和腿,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直到那個男人用比平日沙啞的聲音淡淡說道︰「你下去吧。」她才終于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的離去。
回到寧馨閣中,心里仍舊後怕,腳下一步步的走著,卻好像不是自己的腳。一抬眼,正巧撞見涑蘭蹲在樹下逗著她的小兔子,一身白衣沾了些碎草,卻渾似毫不在意。
岑可宣停下腳步看著他,他卻只是自顧自用手指戳著小白兔的耳朵,另一只手晃著青綠的草條自說自話︰「小白兔啊小白兔,我養你可是為了逗我開心,你若是到處亂跑,不乖乖听話,小心我把你烤來吃嘍。走走,跟哥哥去找胡蘿卜去!」說著,抱起小兔子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去。
待涑蘭的身影隱去,她突然覺得鼓脹的酸澀感像海浪一樣襲來,壓也壓不住,終于發瘋一樣跑回屋里,鎖上房門大哭了一場。即使門外晴空萬里,斑駁的光影也只能依稀落于她的身上,眼淚如決堤的水。
那是她六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孤獨和恐懼,這種認知不僅僅來源于當日的經歷,更是因著她逐漸的成長而變得愈加清晰。也是在那一年,她渴望著親人,如同溺水之人渴望著浮木,渴望著她唯一的救贖。
听了她的稱贊,白莫寅卻不為所動,視線一直停留在桌面的畫卷上,似是不經意地道︰「如此說來,岑姑娘曾去過洛陽?」岑可宣愣住,想起自己與洛陽城的種種淵源,不知如何回應,只模模糊糊地說道︰「進入紫雲宮之前,確實是去過。」
白莫寅又道︰「世人皆贊洛陽乃當今最是繁華之地,岑姑娘覺得如何?」岑可宣憶起幼時種種,心中一時間悲喜難辨,嘴上卻只不動聲色地說道︰「是個不錯的地方,就是冬日下雪,冷了些。」白莫寅淡淡一笑,將手中毛筆擱置一旁,有些感慨地道︰「洛陽城中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
這或許本是白莫寅對洛陽的嘆惋懷念,卻讓岑可宣面色微紅,頗覺羞赧。自己明明已經多年未曾到過洛陽,方才卻夸下海口直贊他畫作勝過丁青洋,豈不是明擺著是在張口亂說了麼。她尷尬地模了模鼻子,想向他解釋,又怕越描越黑,便只好干笑兩聲,不再多言了。
說話間,白莫寅已經稍稍低下頭來,將已經完成的畫作稍稍吹干,隨即開始整理桌上的筆墨紙硯,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明明是練武之人,卻並未瞧見明顯的繭子,難道是不擅長用劍嗎?那麼,他當年打敗西涼閣主陸戰鳴,用的又是什麼兵器呢?
岑可宣心中胡思亂想著,卻發現白莫寅已經整理好畫卷,不急不緩地將手中的畫卷遞給她︰「正巧你來了,這畫便送給你好了。」她一愣,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出來小心接過畫,怔了怔,才仿佛反應過來似的露出驚喜︰「送給我了?」
白莫寅點點頭,岑可宣便立即笑彎了眼,小心翼翼將畫卷抱在懷里,紅著臉低聲道了謝。那一天她近乎是小跑著離開的,直到轉出了院牆,才停下腳步背靠著牆壁呼吸,抱著手中的畫卷,心里咚咚跳得厲害。抬起頭來,白雲藍天依舊,紫竹在頭頂嘩嘩作響,不絕于耳,同胸口的脈動一起一伏,這陌生的情緒,直到第二日也久久不散。
此刻,她正趴靠在椅子上,望著桌面的木盒發愣︰倘若豆嵐所言不假,那她此行分明就于白莫寅毫無益處,甚至根本就是針對他的。她同白家二公子之間,恐怕難有什麼緩和的關系了。她心中煩悶,偏頭彎曲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著盒面,發出「噠,噠」的聲音。
「小姐,那幅畫可是莫寅公子送的?」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岑可宣轉過臉,見是收拾屋子的小丫頭璃兒,正要開口回答,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是又如何,你莫不是也想讓他為你畫上一幅?」那小丫頭被堵得面色一紅,匆匆轉身忙活去了。
說這話的自然是去而復返的豆嵐了,岑可宣見她入了屋,奇道︰「你怎麼又回來了?」心中卻想著,這丫頭這般牙尖嘴利,真是越發難以管教了,以後去了御景山莊,天知道會給她惹上什麼麻煩。豆嵐道︰「我是看小姐不開心。」她嘆了一口氣,道︰「小姐究竟在擔憂什麼呢?依我說呀,這番嫁過去,小姐便是莊主夫人了,還有誰敢為難小姐。」她笑道︰「何況還有豆嵐呢!」
岑可宣早知曉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橫豎又是為自己好,只沖她笑了笑,沒有說話,豆嵐又道︰「倘若果真有誰敢為難小姐,小姐只管拿出莊主夫人的架勢便好。」她補充道︰「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小姐不必憂慮。」
「莊主夫人?」岑可宣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嘀咕道︰「那白家二公子豈不要喊我一聲嫂子?」豆嵐一呆,未料到岑可宣竟想到這里,一時無言以對。岑可宣卻只是嘆氣,總覺得這樣似乎哪里不對了。直到天色逐漸暗沉,一輪彎月升上樹梢,屋中的丫頭們才紛紛向她行禮退去。
明日便要離開了,涑蘭卻依舊再未出現。
次日清晨,豆嵐早早地在門外敲個不停,隨後將還在睡夢中的岑可宣拉起來,伺候她梳妝,一群丫頭斷斷續續將她的行李送到外面,剛邁出門,忽又折回身子從櫃中翻出一些銀子,裝在一個錦繡荷包里隨身帶上。豆嵐見她如此行為,不禁失笑道︰「小姐,你出門哪還需要自己帶銀子,先不說御景山莊不會讓你出,即便你要買些私家物品,豆嵐也是帶了的。」
岑可宣也不解釋,收好東西便隨著她匆匆趕到采軒殿外。白家眾人已經等候在此,那白景楓似是嫌她令他二哥久等了,陰陽怪氣地諷刺了她兩句,岑可宣一時卻也不好發作,深吸了兩口氣,權當沒有听見。只是白莫寅身後一名隨侍,目光沉斂,令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在紫雲宮住了整整九年,這番離去,來送的人自是不少。平日與她相好的丫頭們最是熱鬧,個個喚著不舍,令岑可宣差點紅了眼眶。但最為令她意外的是,四大護法居然也來了三位,她們平日事務繁忙,住處離寧馨閣也委實不近,岑可宣與她們的關系並不十分親近,她多少有些感動,開口便問及華玥的狀況。
吟秋道︰「華玥近日受了風寒,大夫說這些天不能吹風,過些日子,想必就能康復了。」她有意無意地瞟了白莫寅一眼,見對方面色平靜,便轉而對岑可宣微微一笑︰「因而未能來送可宣,可宣可會怨她?」岑可宣連連擺手,又叫吟秋代為轉達她的擔憂,這才伸出腦袋四周眺望,卻沒有瞧見楚離,不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
猜想他應該已經離宮外出,便未再多問。慕容齊將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不作解釋,轉身對白莫寅道︰「那麼莫寅公子,本座就不再相送了。」白莫寅拱手緩聲道︰「莫寅就此別過。」簡單的告別後,岑可宣便隨白莫寅一行人行至山下,踏上紫雲宮備好的馬車向北而行。
她靠窗沿而坐,撩開簾幔,紫雲宮的紅廊綠瓦與山中的紫竹相映成趣,霧氣依舊未散,遠遠望去仿若仙境。她呆呆地望著紫雲宮,直至那熟悉的美景隨著轆轆的車輪聲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心里仍舊是一片散不去惆悵和茫然。
山巒起伏處,日漸西沉,金色的余暉灑向大地和樹林,飛鳥劃過天際。不覺,已是黃昏。那一日,誰也沒有告訴她,華玥早在三日前,離開了紫雲宮。
那個如冰雪般清冷高傲,如月華般美艷動人的女子,暫時告別紫雲宮四大護法的身份,正揚鞭踏馬,往洛陽趕去。她用了大量的精力東奔西走,不辭辛勞,只為了得到宮主一個承諾,那便是允她一年的自由。
這一年,她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