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一睜開眼,便瞧見白莫寅坐在桌邊,單手撐著頭,仍在休憩,晨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身上,斑駁錯落。岑可宣忽然就不想動了,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未曾出聲。直到農舍的大娘上來敲門,喚他們吃點清粥,她這才假裝轉醒,與白莫寅二人去到外面。
那大娘笑道︰「姑娘昨日睡得可好?」岑可宣輕微點點頭,見對方露出了然的眼神,忽然有些難言的尷尬。孤男寡女深夜來求宿,白莫寅又恰好抱著她,這確實不好解釋,很顯然那農家婦女誤會了他們之間的關系。然而白莫寅卻比她表現得坦然多了,低頭就著喝了些粥,便問道︰「不知此處可有入城的馬匹或車輛?」
那男主人道︰「我們今日要去城中送菜,倘若兩位不嫌棄,便和我們一路吧。」他們送菜的車自然不好坐人,然則他們家養了些馬匹,白莫寅身上正巧還帶著不少銀子,便索性買了下來,而那男主人送菜的車,權當為他們帶路了。
只是,腳踝扭傷的岑可宣,實在極為不便。
白莫寅看了看岑可宣,眼帶猶豫,似是怕她體力不支,岑可宣卻微笑著對那男主人道︰「那便麻煩您了。」
腳不方便的人騎馬,其困難可想而知,岑可宣又固執地不願與白莫寅再次共乘一騎,一個人折騰了許久才終于爬上馬背,白莫寅在稍遠處靜靜等著她,僅僅十步左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天涯海角。
農家兩夫婦原以為他們感情不錯,見他們如此相處,面上都是為難和尷尬。
「我看他是真關心你的,天大的事情,只要是真心對你好,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離開時,那農婦湊近她悄悄說了一句,女人的敏銳令她多少看出些端倪,又忍不住提醒一番,「更何況,我看你也是十分喜歡他的。」說完後,眼里露出點點笑意,似水波蕩漾。
她當然喜歡他了,否則,也不至于如此痛不欲生。岑可宣望了望那十步以外等著她的人,似是正與男主人說些什麼,微微偏著頭,偶爾露出些笑意,看起來溫和有禮。這比初見時的冷漠難近的模樣,的確是平易近人多了,難怪會這麼輕易地令人心生好感,連僅僅認識一日的農婦,也開始來為他說話。
他若是有心,想要一個人對他傾心該是多麼容易,自己不就是最傻的那個麼?
「可是他欺騙了我,也可能別有用心……」她咬緊了嘴唇,「我對他根本一無所知……」
「人心都是肉長的,一個人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不會感覺不出來的。」那農婦拍拍她的手,「小姑娘,人的眼楮也是不會騙人的。我覺得啊,他看你的眼神都是暖的呢。」
岑可宣愣愣望著遠處,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們二人跟隨男主人一路進城,途中均沒有再說過話。行至碧柳園門口時,遠遠瞥見一個人影,隔著大門有一段距離,卻又不移動分毫,似乎早已等候在此。岑可宣心中煩悶,只隨意瞥了一眼,見到那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風霜冰涼之色,面上一道猙獰的刀疤遮住了容顏,但全身上下卻透著堅韌以及不易察覺的儒雅。
岑可宣翻身下馬,差點跌倒,被白莫寅眼疾手快地扶住,岑可宣站穩後便後退兩步,似自語般小聲道︰「你何必對我那麼好?」說完後,又有些後悔說出這樣的話。
白莫寅深深看著她,說道︰「我並非對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這話在岑可宣听來,無異于表白了,可是她知道,他話中之意絕非如此。岑可宣心中一顫,終于忍不住十分直接地問道︰「為什麼?你喜歡我麼,你會娶我麼?」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問出這句話,說完後整個心就開始發顫,覺得自己快被自己給逼瘋了,也快被心中那份莫名瘋狂的愛戀給逼瘋了。
這都是他的錯!她突然生出難以言說的怨恨,如果沒有遇見他,她也不會變成這副自己都陌生的模樣。
對方卻突然就沒有了聲音,許久才輕聲說道︰「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哈——果真如此。
面對自己一直以來的表白,他從來都是避而不答,這與拒絕有何差異?既然早已經心知肚明,又何必自尋苦惱?
岑可宣暗自諷刺自己的自作多情,盡量忍住眼角要溢出的淚水,笑道︰「是,我很累,我想早點回去休息,擇日北上。畢竟,我很快就要嫁人了。」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後忽然道︰「以後,白公子該稱我一聲嫂子才是。」說完繞過他走到前面,再未看他一眼。
如此也好,早該把對他的那份心思拋開,今後一切行事,便不用糾結他的想法和立場,干淨爽快許多。到時候,翻臉就翻臉吧。此人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她會如一開始計劃的一樣,成親,找到哥哥,完成任務,然後悄然離開,從此與姓白的再無關聯。
一干二淨,多好!
白莫寅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眼神復雜難明,稍微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未說出口,他本就不愛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情感,此時弄成這樣,為難的又何止岑可宣一人呢?他靜靜望著那瘦弱而固執身影,長長嘆息了一聲。
她走得一瘸一拐,極不容易,卻堅持不讓人扶她,走近時,終于看清了等在門口的人。那人的氣質很是矛盾,岑可宣雖未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仍在心里稍微猜測了一下他的身份和來意,因而沒有發現身旁的白莫寅在見到那人時,平靜面容上瞬間的不同尋常。
那男子本欲上前跟白莫寅說話,抬頭間瞥見岑可宣,原本冷靜的眼瞳中忽的泛起千萬波濤。岑可宣不明所以,稍微後退了兩步,小聲地道︰「你怎麼了?」
「小姐!」隨著一聲喊叫,大門後一個綠衣服小丫頭猛然沖了出來,眼里帶著汪汪淚水,正是豆嵐了。
「听三公子說,你們被困在了白雲谷。我早先就听聞過,那谷主是個極不好惹的主,小姐整夜沒有歸來,我便嚇得整晚沒有睡著!」豆嵐紅著眼楮,一開口便嘰嘰喳喳道︰「小姐,你可還好?有沒有傷到哪里?」說著,便上下打量著她,眼里全是擔憂。
岑可宣神情恍惚,不知該如何回應,身子是沒有傷到多少,心卻傷得厲害了,這又該如何說?
「你先帶她進去休息一下吧。」白莫寅忽然對豆嵐吩咐道。豆嵐點點頭,連忙說道︰「小姐,快些進去喝碗雞湯,我剛給你熬好的,就盼著你回來呢。」
岑可宣本就十分疲憊,更想與白莫寅早些分開,于是點了點頭,任豆嵐扶著進了門內,途中未曾回頭一次。那男子原先瞧見岑可宣離開,也要邁開步子上去,卻被白莫寅按住肩膀阻止住,那人只好直直地望著岑可宣離去的方向,直到沒了蹤跡,才有些遲疑又有些不敢置信地開口道︰「二公子,方才那丫頭……」
白莫寅打斷他道︰「段先生,我們還是換一個地方說話。」
碧柳園外是一個巷子,出了巷子左拐,便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茶樓。兩人上了二樓,先後坐下,小二緊接著端了茶水過來,隨即徐徐退去。室內靜謐安寧,飄著縷縷茶香。白莫寅單手無意識地輕輕撫著茶盅,見那男子兀自沉吟,這才首先開口道︰「段先生,不管你有什麼事情,莫寅自當竭盡全力相助,只不過……」
他適時地頓了頓︰「先生最好還是不要出現在御瑾山莊的地方,畢竟那件事還不算全然了結,還請先生謹言慎行,保重自己。」
「二公子對段某幾番相助,段某實在感激不盡。段某孑然一身,早已無牽無掛,縱是……」那男子神色平淡,已然不懼生死。說到這里,他便沒有再繼續下去。話鋒一轉,他又道︰「方才那丫頭……」
白莫寅並未立即回應他的問題,反而望著窗外有些失神,他憶起岑可宣眼中的絕望和悲傷,最後看他時,竟已經帶上了憎恨,這實在令他不堪回想。
他好半天才回神,緩緩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段先生可願听在下從頭講起……」
他們二人的身影離開碧柳園後,岑可宣便慢慢從門後走了出來,直接朝西而去。她原本與豆嵐往屋內去,走到一半,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躁動和不安,她突然道︰「我不大舒服,豆嵐,你先去把雞湯給我端過來,我就在這院中坐會兒。」說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再不動身了。
豆嵐見她如此,猶豫了片刻,還是應聲去了。
然而豆嵐一離開,岑可宣便起身往回走去,腳步甚至加快了不少。其實,她腳踝處並沒有傷到多重,假裝難以走動,不過是為了令白莫寅以為她無法自行外出而已。她第一次如此刻意地欺騙了他一回,有一個極為可笑的原因,便是賭氣,看見他因此露出擔心的神色,便覺得自己好像終于贏回一些,不那麼委屈了。
這是多麼幼稚可笑的心思,連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她想去一個地方,且不願意任何人知道。
翻身上馬,跟著記憶里的路線,一路出了城,在城門口不遠的地方尋到了記憶中的那片山林。多年未來,記憶亦出現許多偏差,她來來去去找了許久,直到筋疲力盡,才終于找到了岑家先祖的墓碑。
一排排,一列列,慘烈而厚重,她一路看去,赫然見著了父親母親的墓碑。多年過去,墳頭依舊干淨,甚至擺放了些許已經干枯的紙錢和花束,顯然時常有人祭奠打掃,而她,卻整整九年未曾踏足洛陽了。做這些事情的,一定是李師傅,即便他從未將岑可宣當作自家人,然而他對岑家的忠誠,仍令岑可宣對他心懷感激。
她兩腿一軟,靠坐在墳頭,喚了聲「爹」「娘」,林中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仿佛記憶中的父母在輕聲回應她,她忽然就淚流滿面,痛哭起來。
年幼時的畫面瞬間連續不斷在她腦中閃過,父母親,小姑姑,女乃娘阿真,還有無數的親人,小時候他們呵斥的,寵溺的,憐愛的,以及最後不舍的眼神,種種種種,許許多多。他們真實地存在過,又在一個大雪之夜消逝不見,再無蹤跡。所謂命運難測,天意弄人,大抵不過如此。
倘若沒有九年前的那場變故,她又該是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她閉上眼,淚水順著面頰滾滾滑落,一點點滴落在墳頭上,浸濕了干爽疏松的泥土。哭累後,終于再次起身,繞到叢林的一塊小山凹背後,隨著記憶點點尋去,似探索一段幽秘的過往。她不知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心跳聲重得仿佛要快從心口跳出。
掀開雜亂的灌木叢枝,那一個從未見過的,哥哥刻意避開的小墳冢赫然出現在眼前。
雜亂,破落,荒草叢生,顯然爹娘去世後,此墓多年無人打理,越發荒涼。而李師傅,更是未曾照顧到這處。那小墳冢已經被雜草掩埋,隱約見到墓碑上刻著一個岑字,其余均被遮擋住,岑可宣不自覺看得心驚肉跳︰這是岑家人的墓。
岑家的哪一個人,是不能被她知道的呢?
爹娘和哥哥,又究竟瞞著她什麼?
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小心上前,伸出手一點點撥開,就像小時候背著爹娘偷吃佛堂的貢品一樣,小心翼翼,心存忌憚。經過多年歲月的模糊,墓碑上刻著的字跡已經很是破落斑駁,岑可宣將纏繞在墓碑上的藤蔓撕開,又細細將其塵土擦干淨,那被掩蓋的地方慢慢顯現出來,一筆一劃,一點點延伸開去,清晰地展現在她的眼前。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徑自不能呼吸,然而待看清眼前的字時,她的手忽然顫抖起來,心頭卻突然間空茫一片。
那上面寫的竟是——亡女岑可宣之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