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朋 第二章

作者 ︰ 艾莉

就在這一天,徐尹寬和這只後來被取名「小余」的貓咪,也變成「米咪街貓協會」的日常。

他們一人一貓,以新伙伴之姿,攪亂一池原本看似平靜的春水。

朋朋的主業是婚友社老板,徐太太是她走跳婚友界的名號,「玉緣」則是婚友社的名稱。

「謝謝大家來參加這次的活動,我是徐太太。每個人我都有先用視訊聊過天了,還不認識我就太傷害我的心了啦。我們這間婚友社叫做玉緣,有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叫玉緣?」這是王朋朋每次辦活動的開場白。

「喜歡吃九份宇圓!」

「金玉良緣!」

通常會有人講上述兩種原因。

「不錯不錯,兩種都算對!好記又有意義,雖然好像土土的,但這是我娘取的名字,可以批評總統但是不可以批評媽媽。所以駒,嚴格來說我是第二代,可惜一個是有錢的富二代,這告訴我們創業時選對行業很重要!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信封,里面裝有什麼,大家可以看一下……」

每一場活動,王朋朋都會準備這樣的小禮物。

「日幣五元!」總會有人應和她。

「有人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來,這位氣質美女,就是你!」

「ィりモ,ィ!日幣五元的念法同御緣,日語的御緣就是跟你結緣。所以是玉緣跟你結緣!」

有幾次,王朋朋會遇到一些懂含意的參加者熱心地幫忙解釋,當然有時候可能需要她自說自唱。

「哇!你講得好棒!快告訴大家你不是我的暗椿!你這台詞我要學起來!「之所以送給大家日幣五元呢,意思是這樣子的。有時候,上班打卡就是晚了一分鐘、結賬就是少了一塊錢、中獎號碼就是差一碼、你喜歡的人偏偏嫁給你最看不起的人,人生就是這樣。

「相逢就是有緣。若哪一天,你遇到困難、有苦說不出,找不到人可以訴說時,或者就是少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請記得這個日幣五元。

「雖然我存款余額從沒超過五位數,也沒有什麼後台背景可以翻轉什麼人生困境,若真的有需要,想找人聊聊天,一點小忙我絕對會盡力的。

「但是我最最最希望的是,你們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都需要朋友,可是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只有伴侶是跟你一起生活的。所以今天請放開心胸好好認識你周遭的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也不要怕沒自己的場。我們開始吧!」

當然不會每次都一模一樣,但大抵內容差不多就是這樣。

王朋朋自母親那兒接手經營這家婚友社六、七年,這兩年開始發送日幣五元這個小禮物。

而現在,她發出去的一千多枚日幣五元中,其中一枚,回到了她面前。

身旁的歐陽舜正翹著二郎腿,彷佛準備看戲,明明就應該先去鏟屎的……

她將焦點擺在對桌而坐的人,卻發現對這張臉沒什麼印象。

帶著硬幣而來的男人,留著大胡子,身形消瘦衣服松垮,目光黯淡無神。

事情總有個起點,要幫忙也要有個開始,于是她問了他的名字。「徐尹寬……徐志摩的徐,京兆尹的尹,寬大的寬。」

她想,他一定都是這樣自介,就算在這種失魂落魄時刻,也能不加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長相不記得,但名字她有印象。轉身面向計算機,打開某個活頁簿,點選其中一個工作表,鍵入名字搜尋,發現這名字所代表的人,真的在十個月前參加過她辦的聯誼活動。

就這麼一次。

她打算抄下編號,在桌面文件堆中找筆,听見歐陽舜嘖了1聲,遞過來一支,她接過後便隨手取了張紙抄錄。

走到數據櫃前,依照檢索編號翻找,拿出一個活頁夾,回到桌前坐下,開始翻看。

才看到照片,她就覺得上當。照片中男人圓胖臉,跟眼前這個差了十萬八千里,顯然湊過來查看的歐陽舜也有相同感受,因為她瞥見他揚了揚眉。

根據數據,圓胖男屬于高知識分子,求學期長,所以社會經驗非常貧乏,拿到學位後進入知名科技公司,職位看起來非常有前途,顯示的薪資待遇也可以算

是萬中選一,但外在條件與個性實在是……

「極度害羞內向、不擅言詞」,她看到自己在備注欄這樣寫著。

對比照片中應該有一百公斤的男人和眼前這個,她試圖找到共通點……有點難,于是開口詢問基本數據做驗證。

徐尹寬很配合地有問必答,從身分證字號、出生年月日、戶籍地址、曾經養過的小狗名字等每一項信息都確實無誤。

「徐先生,你可以告訴我,我能幫你什麼嗎?」

迎向她的是不抱任何希望的目光,看得她心里有點酸楚。見他扯動嘴角,彷佛難以開口卻又不想放棄。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歐陽舜此時插嘴問著。

啊!朋朋忍住想要敲自己腦袋的沖動。

當然是因為這樣!

忙了一整晚抓廚余貓,讓她的判斷力失準,所以才會沒想到。

她很快看著徐尹寬數據頁的下方,配對攔備注是N,這表示配對失敗,而下方又注記不需追蹤。通常會這樣寫,是代表她後期曾聯系,但當事人已表明不再需要她的服務,所以若是他遇到任何戀愛詐騙或騙婚,都應該與她無關才對。

徐尹寬沉默片刻,而後輕聲說出一個名字,回答歐陽舜的問題。

「劉凱馨。」還規矩地補充寫法,卯金刀袁世凱康乃馨。

這個名字她也有印象。回到計算機前,執行跟上回一樣的程序,同樣發現這個名字出現在十個月前,也一樣就僅僅出現過這麼一次。

再度按數據索引,她翻出文件夾,也不及回座,就站著翻看,才看到照片,她就倒吸一口氣。

她記得這張臉!這種女生是屬于她會過濾掉的那種——太美了,人工味又太重;這樣的女生出現在聯誼場所,整個活動會糟糕的失衡,大部分女生會淪為壁花,所有男生會忘記原本參加聯誼的初衷。

那一次就算加上小阿姨,她怎麼湊都還是少一個女生,這個劉凱馨在最後一刻報名,她因為被賬單追得很慘就這麼讓原則失守。

很快看了下方的配對欄,上面備注另一個男子名。是的,這種女生幾乎不可能配對失敗,十個男人至少有八個會選她。

第三次進行數據檢索,她再度查找成功和劉凱馨配對者的資料。那男人長得當然比徐尹寬帥,也是科技新貴-公司名稱不久前才出現在她眼前,是徐尹寬的下屬。

嘆了長長一口氣,她猶豫著下一步。

瞥見歐陽舜正在翻看劉凱馨的數據,臉上神色非常見怪不怪。

「你願意跟我們講一下你的故事嗎?」于是她回座,看著徐尹寬問。

她的問題讓小房間瞬間被沉默淹沒。

這小房間就設在貓協里面,所以徐尹寬並沒有找錯地方。

只是她習慣網絡作業加上在飯店辦活動,幾乎沒有把人帶來這里的需要,是以有人找上門她還真嚇了一跳。

一間三坪大的房間,辦公桌椅、資料櫃、還有一張三人沙發。這里平常是她處理婚友社業務的地方,偶爾協會的人想要休憩一下,借躺在三人沙發上她也不介意。

現在,沙發上只有貓。

「她,不見了,離開了……」徐尹寬終于打破沉默。

緩緩訴說著聯誼活動之後,劉凱馨隨著同事一起參加他們公司的聚餐,注意到他,而後開始熱烈互動,甚至幫他準備愛心便當、做餅干和蛋糕分享給他。

他覺得這是他這輩子遇到最美好的事情,擁有美麗,溫柔又乖巧的女友,于是他求婚了。

劉凱馨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天,是他這一生中最棒的回憶,握著一大束紅玫瑰的女友,笑得好開心;而這樣的女人,不管想要什麼他都願意給。

他讓劉凱馨處理婚紗包套、婚禮企劃、蜜月旅行,對方選的他都OK,並把錢交給她支付款項,也安排雙方家長會面,選喜餅、印喜帖、訂飯店……甚至聘金數目讓爸媽嚇傻他也覺得沒有關系,還努力說服爸媽反正他自有存款。

就在婚禮前一周,準新娘傳了一封訊息,內容只簡單表示,覺得兩人還是不適合,謝謝他的付出,他人這麼好,一定會遇到對的人。

而後,他就再也無法聯絡到劉凱馨了,家里也只剩少數她的物品,就這樣人間蒸發,留他面對沒有新娘的婚禮以及接下來的難堪人生。

徐尹寬語畢,小房間又呈現一片靜默,氣氛悶得讓人幾乎要窒息。

「你是說,他們全家都搬走了嗎?」歐陽舜打破這片死寂。

徐尹寬搖頭。「她先跟我住了,我……不知道她之前住哪里,也不知道她父母住哪里……」

「關于劉凱馨的其它個資,你什麼都不知道?」歐陽舜又問。

「……嗯。」

「你不知道她的戶籍地,也沒看過她身分證?」

「你……和人交往,會要求看身分證嗎?就算看了……會影印留底嗎?」徐尹寬的反問讓歐陽舜啞口無言。

「所以你給聘金、那些包套的錢、訂金,都沒有收據、借據或人證?」歐陽舜瞇起眼,語氣有些不可思議。

徐尹寬搖頭。

「沒想要報警嗎?」歐陽舜又問。

徐尹寬還是搖頭。

一直盯著劉凱馨資料的朋朋,此刻抬起頭看著徐尹寬,心里明白因為自己的疏漏,而導致對方受害,無論是金錢上還是心靈上。

她看著徐尹寬那雙眼,總覺得有些熟悉,總覺得自己明白那樣的感受。

「你希望找到她,當面問她?是嗎?」她問。

「嗯……」

朋朋看著徐尹寬的響應,他聲音有氣無力,但面對外界的剌激還是會有感覺,剛剛她還以為他會是一堵牆,怎麼推都不會有反應,不管用多大的力氣,只會徒勞無功呢。

如果是一堵推不動的牆,需要的是幫他打生命線或是精神科掛號。

她輕輕點頭,又瞧向劉凱馨資料上的身分證復印件和名片。

歐陽舜察覺她的視線,搶先開口︰「我們一起去找她吧。」

「真的……嗎?」

「嗯。明天。」朋朋很快回應,睨了眼歐陽舜想要質疑的舉動,伸手輕觸他的臂膀,歐陽舜瞬間意會,很快把話語吞了回去。

「明天……什麼時候?」

「多早都可以,我們這里七點以後就有人在。你明天來。」

徐尹寬看著他們,眼里似乎有了一絲光彩,輕聲說謝後,緩緩地轉身離開。直到听見阿水伯送客的話語以及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歐陽舜才開口︰

「為什麼不現在帶他去?」明明眼前就有劉凱馨的戶籍地址。

「壞消息不要在晚上揭露,否則漫漫長夜很難度過。」

他沉默片刻。「明天還是要面對。」「沒關系。一次撐過一天就好。」

歐陽舜目光瞟向她,想開口說些什麼,最後選擇讓滿室靜默。「謝謝你陪我接這件客訴,我今天幫你鏟屎。」朋朋收好文件,依編號歸位後,背對歐陽舜這樣說著。

「這樣的話,以後有客訴麻煩通知一下,我絕對奉陪到底。」

王朋朋沒有應聲,關上抽屜,步出房間後,便開始撈貓砂鏟屎,留歐陽舜一人坐在原處。

貓協目前共有三十幾只貓,一樓客廳是健康的元老級貓咪,長年送不出么的親人公關貓;另一個房間是隔離等待手術或術後療養的;二樓則是中途貓,還托等有緣人認養。

王朋朋仔細地在一個個貓砂盆中鏟起珍珠九似的結塊與便便,該補新砂的就補上,同時與喵喵叫的貓咪們對話閑話家常。

大概花了半個多小時,她包起沉重的垃圾,才站起身,就見歐陽舜已站在身前,什麼也沒說地幫她把十四公斤大小的環保垃圾袋提起,然後徑自下樓。

她走進化妝室洗手,看到鏡中自己的臉,鎖定雙眼。

難怪她會覺得徐尹寬的眼神讓她感到熟悉,她每天都看著自己這樣的雙眼。

原來自以為的堅強模樣,別人還是看得出來啊。

今天看到那枚五元日幣,想著這兩年來也發出不少了,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兩年了。

她打開水洗把臉,而後下樓,阿水伯和歐陽舜已經準備好要去抓皮皮了,在等她。

「我們走吧。」于是她笑著說。

阿水伯點著頭,歐陽舜提著誘捕籠先跨出貓協大門,由她來鎖門。她關上門前,沒忘記探查在小籠內乖乖睡覺的廚余小白貓,也跟客廳區的貓咪報備行程。看著貓協客廳與辦公桌,想起兩年前——

「這是日幣五元,音同御緣,御飯團的御,結緣的意思。」

王朋朋記得,她變成寡婦的一個多月後,歐陽舜走進貓協,說他想當志工,又拿出一枚五元日幣,這樣跟她說著。

「你的婚友社名字那麼土,沒有噱頭的話,一點競爭力都沒有。」

她那時看著歐陽舜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事實上,前男友在這種時候走上門說要當志工,實在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冷戰就偷吃的前男友,歐陽舜,是她大一時的男友;當然,因為偷吃事件,他們分手了,她很快就與另一個人交往;幾年後,那個人進階為她的丈夫,新婚一個月後車禍身故,于是她成了寡婦。

「試試看,搞不好這噱頭很好用,你的婚友社變成大企業,以後你的小孩會很感謝你,讓他們變成富有的第三代。」

凌晨夜里,看著和阿水伯隨意攀談的歐陽舜提著沉重的誘捕籠走向座車,她心里浮起淡淡的感傷。

明明就很討厭貓、會過敏、有潔癖的男人……

人生里的某些時候,就怕少了一個人,靜靜地陪著走過。

今天出現的五元日幣提醒了她︰兩年了,也夠了。而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自私。

太過自私會遭天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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