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撒氣似地,返京已經一個月,孟晟每天都板著臉孔。
他的職務被調動,成了宮中帶刀侍衛,三品將軍居然去當個小隊長?瘋了嗎?明明不合理,可所有人都羨慕他能在御前行走,還說有幾個三品將軍可以日日朝見天顏,說他是皇帝身邊的新紅人?
但他寧可到京畿大營訓練士兵,就算曬出一身黑皮,至少可以溜班去探探固執的燕無寶,不像現在……只能乖乖等待排班休沐。
阿元最近常到京城,每次都帶來讓人振奮的消息——
「阿雲妹子可能耐了,給每家每戶都取蚌別致的名字,還給咱們寫對聯吶,實在太有才,阿晟,你的運氣真好,居然有這樣的妹妹,若她是我家妹子,多好!」
「阿雲用枯藤編織成一道拱門,豎在林子外頭,讓焦大叔移來九重葛,要不了多久,藤蔓爬滿拱門,就是一道再美不過的花牆,到時再把賀叔刻的‘錦繡村’牌匾掛上去,咱們村子就不難找了。」
「村子上下總共有八十幾個房間可以出租,今兒個,我就是來買漆的,把牆壁刷好,就可以準備開門做生意啦。阿雲妹子讓賀叔把雕好的飾物掛在每個房間里,客人要是喜歡,就可以買回去。賀叔可樂啦,他閑來無事就喜歡雕山雕水、雕風景,賀嬸老嚷著屋子都快沒地方走路了。」
「阿晟,今兒個來是要跟你說一聲,你家的廚房太小又太舊,我打算尋人翻修,否則要是一口氣來幾十個客人,哪來得及做好飯菜?」
「有三十幾個攤位來報名,賣雞賣鴨賣魚、賣花賣木雕賣畫兒,還賣醬菜、賣腌料……大伙兒全卯足勁兒想掙錢吶,就是阿碧,也想賣賣絹花,這不,我特地帶她來挑絹布。」
「好消息,阿雲妹子可厲害呢,把咱們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哄得服服貼貼,這些天妹子忙得腳不沾地,還得空出一個時辰教他們念書識字,咱們村里,人人都感恩你啊,謝謝你把妹子送回錦繡村。」
阿元每次帶來的消息和錦繡村有關系,孟晟從里頭抽絲剝繭,多少可以拼湊出燕無雙的生活片斷,她很忙,忙得興致盎然、忙得起勁、忙得精彩。
真這麼開心嗎?那麼,傷心有沒有少一點、忿怒少一點,有沒有……回心轉意的空間?
送走阿元,孟晟拿起桌上的「宣傳單」仔細看。
阿元說,這叫做版畫,听說西域有,但中原少見,版子是賀叔刻的。
左上角是一首詩——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整幅畫勾勒出田園鄉居的樂趣,讓人看著心癢,不想干活兒了,只想往錦繡村一游。
燕無雙舉辦的活動叫百花宴。
百花宴?賞玩用的花,真能變成餐桌上的珍饌?他懷疑,但想到她談起改造錦繡村時的自信,孟晟微微一笑,懷疑女人不難,懷疑燕無雙自信的目光,很難。
早上,阿碧領著村里幾個漂亮的小泵娘,站在京城每條街道巷口散發宣傳單,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怎會想到把年輕姑娘打扮成花仙子?
不管怎樣,效果肯定不差,因為阿元過來時,樂津津地說著,「我們已經接到兩單生意,房間賣掉二十幾個,而且是連續住上三、四天呢。」
他刻意潑冷水。「說不定人家只是說說,不見得會去。」
「就算不來,咱們也賺啊,門票一人一兩、馬車一輛三兩,阿碧那里已經收下不少訂金。」
錦繡村的村民,務農了幾輩子,哪里見過這麼多錢。
「門票?」
「對啊,這筆銀子要用來雇導游,讓人講解錦繡村的歷史與故事、帶領游客四處走,還要拿來種下一季的花花草草,阿雲說,這樣游客才能綿綿不絕。」
連這個都想到了?有意思!
孟晟讓阿元帶上滿滿一馬車的紙筆書墨,上次準備的不多,只夠無雙一人使用,但現在要領著孩子念書,用量肯定驚人。
再看一眼宣傳單,他承認相當吸引人,不管是畫面還是詩詞。
心念起,如果他把宣傳單交給孟霜,她肯定能說服岳帆一起出游,到時夫妻見面,能不能和好如初?
不對,孟霜在場只會壞事,無益于兩人,還是私下慫恿岳帆同行,可是……燕無雙會遷怒他嗎?
肯定會,但為著她好,就算讓她怨上一輩子又如何?身為孟霜的親兄長,又犯下那麼大的錯誤,本就該受她埋怨。
就這麼做吧,他把宣傳單收進懷里,走出家門。
身為尚書府的舅爺,孟晟輕易地進到後院。
小廝領著他往霜夫人的院子方向走,穿過拱月門,他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邁著兩條小短腿,辛勤地繞著園子跑。
園子里有兩個丫頭,一個幫著計算圈數,一個跟在少爺身後跑。
他認得她們,一個叫語珍、一個叫語珊,都是燕無雙身邊的大丫頭。
岳帆讓她們留在園兒身邊?聰明!那幾個丫頭心里只有小姐、沒有姑爺,園兒有她們照顧,肯定妥當。
不過……那是在玩嗎?不太像,園兒一臉的嚴肅,氣喘吁吁、衣服濕透,還堅持跑著,所以是在鍛練身子?
用這麼粗淺的法子?
孟晟對小廝說道︰「你先下去,我知道霜園怎麼走。」
「是,蔣舅爺。」小廝退下。
孟晟斜著身子靠在門邊,靜靜觀察鐘宇園。
「小少爺,十圈了,可以休息了。」
「不,我還有力氣,給我跳繩。」園兒向語珊伸手。
「少爺身子骨越來越好了呢,要是小姐在,肯定很高興。」
園兒認真說道︰「我得快點長大,把身子練好了,才能去找娘。」
語珍听見這話,既欣慰又感動,小少爺始終沒有忘記小姐。「是,小姐一定在哪里等著小少爺去找她。」她蹲子,用干淨的帕子給小少爺抹去滿臉汗水。
「是啊,小姐要是知道少爺讓師傅稱贊了,肯定會樂得把小少爺抱起來轉三圈。」
語珊看著園兒,心肝兒發疼,自從小姐不在,小少爺變得更懂事听話,像個小大人似地,天未亮就起床鍛練身子,師傅還沒到書房,自己先練上幾張大字。
念書、運動、作文章,就是晨昏定省也從未缺席過,每次看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書桌前,就讓人忍不住鼻酸。
小姐在的時候,小少爺哪是這個樣子的,他也會撒嬌、也會耍賴,現在是不是因為……
小少爺也明白今非昔比,必須自立自強?
「娘還沒托人捎信來嗎?」
園兒一問,兩個丫頭都低頭沉默,這話,每隔兩日小少爺便要問上一遍,他想娘了,也擔心娘在外頭過得不好,對吧?
見語珍、語珊不語,園兒勉強一笑,說道︰「是我心急了,哪有這麼快,要找到合適的地方落腳,得花時間的。」
語珊忙接下他的話。「可不是嗎?小姐性子挑剔,又不是隨便什麼破爛地方都能住得下的。」
語珊的話讓在旁偷听的孟晟抿了嘴,依她們的標準,蔣家老宅大概就是所謂的破爛屋子吧。
他站直身子,朝園兒走去,還沒走近呢,不只園兒,語珍、語珊也滿臉戒備,一人一手拉住園兒,想把人給藏起來似地。
他在她們眼底看見敵意。
「蔣舅爺走錯地方了,霜園在另一個方向。」語珍冷淡的說。
「我來找園兒。」
只見園兒從語珍、語珊身後站出來,回望孟晟的目光中帶著寒意,這是……五歲孩子的目光?
孟晟苦嘆,看來因為孟霜的介入,受苦的不僅僅是燕無雙。
「找我有什麼事?」園兒抬高下巴,滿臉倨傲。
孟晟失笑,這個表情真像他的娘,都是骨子硬的驕傲家伙,將來他會不會也像燕無雙那樣,事事不低頭?
「我想告訴你,如果有任何事需要幫忙,可以找我,我很樂意。」他釋放善意。
「任何事都可以嗎?」他的下巴抬得更高,眉一挑,十足十的使壞表情,又跟他的娘一樣。
「對,任何事都可以!」孟晟回答得篤定,他還不至于對個孩子言而無信,更何況他也好奇一個小娃兒能多「壞」。
「好,請你把霜姨帶回蔣家、永遠別出現,可以嗎?」他笑著,得意非凡。
他的驕傲像他娘,丟難題的能耐也像他娘,強將手下無弱兵,夠狠、夠壞,比起他的娘,青出于藍勝于藍。
語珊、語珍雙雙低頭,掩嘴輕笑,好樣兒的,果然是她們家小姐親生的,腦子就是比別人家的好使。
「不行嗎?我還以為‘任何事’都可以。」園兒瞠大眼楮,死盯孟晟,等待他回答。
好吧,他總是落敗,不管在燕無雙面前,或她兒子面前,這對母子是專門生來折磨他的。孟晟苦笑,「對不起,我沒辦法。」
「我娘說,既然沒有辦法做到,就不要輕易許下承諾。」他挑挑眉,丟下一抹嘲諷。
轉身,不想跳繩了,回去默書吧,他不想在「壞人」身上浪費時間。
他一手牽起珊姨、一手牽著珍姨,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沒辦法帶走孟霜,但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找到你娘。」話月兌口而出,孟晟懊惱,這不是中了人家的激將法嗎?
天,那個「人家」才五歲。
孟晟猜錯了,那個「人家」根本沒使激將法,只是沒空理他,所以連頭都懶得回。「不必,我的娘我自己找。」
這種態度……是小孩該有的嗎?太不給人面子、太可惡、太傷人自尊。孟晟幼稚了,竟和一個五歲小娃杠起來。「你才五歲,等你大到能出門找娘,你娘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
不過,他的幼稚竟然成功地讓園兒停下腳步,他怒氣沖沖地走到孟晟面前,怒氣沖沖地指著他的鼻子說︰「如果是這樣,還不是你們家的人害的。」
孟晟咬牙,端起態度說︰「你可以選擇繼續拿我當敵人,或是讓我幫你一把。」
「你會幫我?當我是傻小孩嗎?」那個霜姨會希望娘永遠不要回來。
「我當然會幫你,就算找不到你娘,我也可以當你的師傅,指導你練武功,否則,就算你有本事跑一百圈園子,還是無法飛天遁地,還是無法打敗壞人、保護你娘。」
話說完,他炫技似地,縱身飛上樹梢、足點高枝,繞著園子轉一圈,再躍回地面,穩穩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厲害……好厲害啊!園兒的眼楮發直,心髒怦怦亂跳,臉頰充血,他羨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可是……正邪不兩立,遠小人、親君子,他……用力扭頭,驕傲地抬起下巴。「不需要,我爹會教我。」
「你爹有空嗎?」他指的是皇帝重用岳帆,時時召他入宮商討大事。
「我爹確實沒空,他得照顧霜姨。」童稚的聲音卻說著令人發酸的話語,實在讓人很難相信,眼前的孩子只有五歲。
在園兒面前,孟晨覺得自己很幼稚、對方很老成。
「你爹是皇帝的肱股大臣,男子以事業為重,他沒有太多時間留在府內。」
「意思是,你很閑?」
嘖,鐘宇園和他娘一個樣兒,氣死人不償命,他強壓怒氣,回答,「對,我閑到發慌,才有時間替你找娘、教你武功,要不要?一句話!」
「不必,多謝費心。」園兒再度轉身,背影傲氣得讓人跳腳。
孟晟深吸氣,這個小家伙比扎卡達西更有把人惹到氣炸心肺的本事。
「嘗到苦頭了?我早說過,他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蔣孟霜的聲音幽幽傳來。
呼……孟晟吐氣,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妹妹。她眼下有淡淡的墨暈,瘦了,臉上落落寡歡。
嫁給岳帆不是她最大的夢想?如今心想事成,還有什麼不開心?
「園兒因為你而失去母親,你期待他怎麼對待我們?」他口氣清冷。
「哥,那不是我的錯,你不能把事情算到我頭上,我是你親妹妹啊。」她目眶一紅,泫然欲泣。
沒錯,正因為她是親妹妹,他才會罪惡、才會難為,但……木已成舟,他能怎麼辦?
「在尚書府,日子過得不好嗎?」
見哥哥緩了口氣,她點點頭,楚楚可憐道︰「公婆對我客氣卻疏離,可是他們以前對待燕無雙卻像對女兒一樣,我初接府里中饋,這麼大的一個家,掌理起來有多困難,知道嗎?誰能夠不出一丁點兒錯?
「下人非但不幫忙,還在背地里等著看笑話。鐘宇園更不必說,從剛剛的態度就不難知道,他是怎麼待我的,即使我對他千般萬般好,他還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在尚書府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岳帆了,可他一天到晚不在家,哥知道我有多苦多悶多冤。」
她真的恨,如果有個對手,還可以跟對方纏斗,問題是她沒有對象、沒有一個「刻薄的嫡妻」來彰顯她的可愛溫柔,她沒辦法讓岳帆向自己更靠近,她覺得孤立無援,害怕極了。
「你得受著,這是你選擇的。」
「我沒有說我不受著,但是……我苦啊!」
「很苦嗎?燕無雙剛嫁進尚書府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她必須掌家,必須代替丈夫孝順公婆,必須獨自生下兒子、教養兒子,因為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仗。然而她日盼夜盼,終于把丈夫給盼回來,卻沒想到丈夫身邊有了新歡,想想她,再比比自己,誰苦?誰悶?誰更冤?」
突然發覺,每次踫到燕無雙的事,他就會變得多話,如果多話能幫得上忙便罷,偏偏說得越多,心中的無力感越重。
哥哥問堵了她,蔣孟霜一時無法回答。
「當初,你第一眼見到岳帆就存了心思,那時我是怎麼告訴你的?我說岳帆與妻子鶼鰈情深,誰都無法插足兩人中間,你卻告訴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
「我讓你熄了非分想法,你卻在事成之後告訴我岳帆對你的承諾,你一臉得意地說︰‘誰說他們之間無人可以插足?’還說再密的雞蛋都有縫,何況是夫妻。
「你信心滿滿一定會成為岳帆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現在你的信心呢?燕無雙把位置騰出來給你了,你還要怨東怪西,她什麼都不要求,只求你善待鐘宇園,可你是怎麼說他的?你說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不!你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如果燕無雙知道你這樣對待園兒,決心回來與你一爭,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勝算?孟霜,我已經講過很多次,現在我再告訴你一遍,我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在岳帆受重傷時,讓你隨侍在他身邊。
「我不會同情你,我不會在乎你的埋怨,有本事,你就把日子往好的過,沒本事,就把岳帆還給燕無雙。我沒有對園兒說謊,我是真的會想盡辦法把燕無雙找回來!」
「大哥……」蔣孟霜的心抽痛著,雙眼含淚望向哥哥。「爹娘臨死前要你好好照顧我和孟瑀,可瞧瞧你是怎麼對我的?你不希望我幸福嗎?」
她又戳中他的軟肋了,大掌壓在她的肩上,他語重心長說︰「孟霜,對鐘宇園再好一點,他的娘已經把自己的幸福讓給你了,倘若你還不懂得惜福,只會不斷抱怨,你真的不配當蔣家的女兒。」
「孟晟,你來了。」此時鐘岳帆大步朝他走來。
一進家門,就听見舅爺來訪的消息,鐘岳帆很高興,他有許多事想與孟晟商量,過去幾年生死相依,他們是最好的兄弟。
听見丈夫的聲音,蔣孟霜立刻背過身,悄悄拭去淚水。
鐘岳帆走近,發現氣氛不對,連忙問︰「怎麼了?兄妹吵架?」不會吧,蔣家兄妹情深是人人都曉得的事。
蔣孟霜笑盈盈地轉過頭,回答,「沒事,是太久沒見著哥哥,想他了。」
鐘岳帆笑道︰「這麼大還撒嬌?」
「怎麼,吃醋啦?」蔣孟霜含笑問。她希望他回答︰是,吃醋了。
因為她開始缺乏自信了,那夜……他在夢里喊著燕無雙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沒有停止過,她知道他時常往燕府跑,希望能得到一點消息,她知道他時常看著園兒的臉,想念燕無雙……這一切都讓她惶惶不安,始終放不下燕無雙嗎?
燕無雙是在後宅養大的女子,不知道外頭有多危險,更何況她沒帶走任何嫁妝,這樣的女人根本無法在外面存活。
一個月過去,杳無音訊,說不定她早已曝尸荒野。
連公婆都不認為她還活著,岳帆為什麼放不下?是因為太喜歡了嗎?
鐘岳帆沒有回答,只是拍拍孟晟的肩膀,說道︰「以後多往家里來吧,免得孟霜掛念。」
她又心酸了,不只因為答案不在預料中,更因為他不喊她「霜兒」。
是不是因為他心里有另一個「雙兒」,是不是因為她再努力都無法取代另一個雙兒?小心眼,讓她更加難受……
深吸氣,她勉強自己微笑。「我去備酒菜,你們一定有許多事要談。」
「好,麻煩你。」鐘岳帆沒有多心,領著孟晟往書房走。
看著兩人的背影,蔣孟霜眼眶泛紅,許久,咽下委屈,她握緊拳頭對自己發誓,「我不會輸的,燕無雙,我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剛坐定,鐘岳帆就問︰「孟晟,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無雙的下落?」
這句問話讓孟晟心頭一震,眉心微蹙,懷里那張宣傳單突然變得灼熱。
要坦白嗎?說自己收留燕無雙,讓岳帆整整一個月像無頭蒼蠅那樣到處亂找?他會不會誤以為自己是在幫助孟霜,不讓燕無雙回家?
岳帆如果這麼想,那麼孟霜……想起她的淚水,想起她的處境不易……身為哥哥,怎能落井下石?
「你怎麼會這麼想?」孟晟反問。
鐘岳帆凝睇好友,半晌輕喟了聲,是自己疑心太重,怎麼可以懷疑到兄弟頭上,在戰場,他三度救回自己的命,他們並肩作戰無數回,他們是一個眼神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的好兄弟。
怎麼能因為皇上一句有意無意的「你有沒有讓蔣孟晟幫著找無雙」,他便疑心孟晟知道些什麼,這種懷疑過分牽強。
他知道的,當年皇上雖為他與無雙賜婚,可心底對無雙……那樣美妙的女子,誰能輕易舍忘?
「沒有,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指望你。」
孟晟悄悄舒口氣,這會兒,懷里的宣傳單不宜拿出了。他拍拍好友問︰「這些日子,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沒有,我只能確定她不在京城。」他已經刨地三尺、一搜再。
沉吟須臾,孟晟試探地問︰「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把她找回來,要怎麼安置孟霜?」
「你在說什麼?都是我的妻子,當然都住在尚書府。」
「燕無雙態度堅決,寧死也不與人共事一夫,難道你打算把她找回來,再逼死她一次?」
「孟晟,你不要也逼我好嗎?我會說服她、會讓她知道,即使有了孟霜,我也不會輕待她,我會徹底讓她明白這一點。」
「如果她是個可以被說服的女子,就不會拋夫棄子,寧願玉碎不肯瓦全。」
女人心哪這麼容易轉圓?何況現在他身邊只有孟霜,孟霜都能滿月復抱怨,如果再加上一個燕無雙,情況能像他想象的那樣?
鐘岳帆蹙緊雙眉,痛苦問︰「我該怎麼做?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孟晟的眉眼一樣緊,如果孟霜不是自己的妹妹,他會建議把孟霜送到莊子里,如果燕無雙只是個平庸女子,他會提議派人把她的院子層層封鎖,總有一天她會轉換心意。
但是,他改變不了與孟霜的血緣關系,更改變不了燕無雙的杰出優秀。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孟霜去照料你。」
鐘岳帆嘴角微澀。「沒有孟霜,我早就死在汪泉溪手里。我不相信命運的,但我現在相信了,也許命中注定,我不配得到無雙。」
「不要這麼想。」除了這句,孟晟竟找不到更強而有力的安慰字句。忍不住苦笑,心如在火上慢慢煎熬。
「當初娘請慧覺大師為我們合八字,大師說我們的八字很合,他說無雙是個難得一見的能人,能助我仕途更上一層樓,能為我掌家理事、安定內外,是我命中注定的貴人,但我們成親的話,怕是無法一生一世相守。慧覺大師的結論是我們當朋友比當夫妻好。
「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哪有八字很合卻無法一生一世相守的說法,我甚至指控他收下旁人賄賂,刻意阻撓我們的婚事,沒想到……」
沒想到是真的,他咽下激動,當年自己曾經懷疑皇上,懷疑他求而不得,暗地破壞。
「我娘以為慧覺大師的意思是指無雙的身子不好,有早夭之虞。是,在生園兒時,無雙差點撐不過去,之後的撞柱、刑罰……那幾天,娘命人到處為無雙點長生燈,佛堂里十二個時辰都有人誦經,她深信是我害了無雙。」
孟晟不知道有這麼一段,難道真有命定之說?
「別多想,燕無雙臨去前要求你善待園兒,你必須做到。」
「我知道,府里雖然請了師傅,但父親還是撥時間親自教導,父親說園兒聰慧無比,過去調皮、定不下心,如今大有長進。」
「我來的時候,他正在園子里跑步,听見他與婢女的對話,方知他想快點長大、把身板練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親自教導他武功。」孟晟沒把園兒的拒絕放在心上。
鐘岳帆笑望孟晟,他懂的,是對無雙深感抱歉吧?他想盡力彌補園兒、減輕罪惡,他是個良善之輩,園兒若能得他教導,當然是好事。
「不成的,我爹希望園兒考科舉、當文官,家里有我一個武官,娘已經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安穩,過去幾年,她都生生熬老了。」
「練武不一定要走武舉,也可以強身健體。與其讓園兒像無頭蒼蠅似地亂練,不如給他找個好師傅,免得傷身子。」
「你說得在理,我去同爹商量商量,孟晟,謝謝你願意幫我。」
「你現在的困境,我有責任。」孟晟搖頭,這樣的謝意,他承擔不起。
鐘岳帆搭上好友肩膀。「我們兩個誰也沒欠誰,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他的話讓孟晟更為難了,一邊是兄弟、一邊是燕無雙,他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在尚書府用過晚膳,孟晟帶著幾分微薄酒意離開。
天色已經暗下,路上行人漸漸稀少,但不過走了十步……那種感覺又來了。
返京月余,經常覺得有人在暗地里盯梢,他耐心等待,卻遲遲不見對方出手,而對方不出手,他便無法猜透對方目的。
揚眉、微笑,他輕哼小曲,走得歪歪倒倒、喝醉似地。
轉進小巷,這條巷子很長,但夜黑無人,他靠在高牆上,打個酒嗝,順手悄悄把懷里的荷包撂下。
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家里,小廝趕緊上前扶起,將他送回房間。
不多久,平陽將軍府的大門打開,小廝領著幾個人走出門外往尚書府方向走去,一路上,大伙兒都低著頭,像在找什麼東西。
小廝一面走、一面吆喝,「仔細些,那荷包是二小姐繡的,要是丟了,趕明兒個二小姐鬧起來,咱們家將軍可有得受。」
下人們呵呵笑起來,誰不曉得,府里沒有夫人,將軍把小姐當成眼珠子疼,半點委屈都舍不得讓小姐受。
沿途找去,不久,有人喊出聲,「在這兒,我找著了!」
小廝快步跑到巷口,拿起來對著月光前後看看。「就是這個沒錯,做得好,明兒個將軍定會有賞。」
小廝樂乎乎地把荷包收進懷里,一行人任務達成,轉回將軍府。
燈下,孟晟就著燭光細觀荷包,這荷包的繩子有特殊機關,一旦被拉開,就必須用二拉一松的方式,才能把荷包重新系緊。
所以……荷包被打開過了,但里頭的百兩銀票和幾枚金豆子都沒有人動。
對方不要財,那麼要的是什麼?
要機密?哼,他能有什麼秘密?現在的職務是保護皇帝,根本無法取得軍機,莫非……
他想起岳帆追問的話,莫非暗地跟蹤自己的是岳帆的人?
不會的,他與岳帆感情深厚,若心生懷疑,他肯定會親自追問自己。
這時,湖畔的黑衣人形象躍入腦海,難道是……他們?黑衣人知道自己救走燕無雙,想從他身上探得消息?
眉心皺了,心潮起浮不定,到底是誰想對付燕無雙?
錦繡村的第一批客人到了。
是戶部侍郎家的老夫人、夫人、少女乃女乃領著兩名少爺及一位小姐,主子六人,奴婢下人、車夫共二十人。
二十六人共訂了三兩的上等房兩間,二兩的中等房四間,以及普通客房五間,都是兩個晚上。
百花宴兩桌、普通餐兩桌,二十六人份烤肉餐,以及其他五頓餐飯,加上門票二十六兩、馬車八部二十四兩,剛進村口,管事就交給里正阿元一百六十三兩。
阿元收下銀子後,將表格交給管事,讓夫人、小姐們勾選想要去的旅游景點,緊接著,各戶的主人就過來領自家的客人回去休息。
這是第一批客人,口碑很重要,所以阿元跟著過去看看大家的安置狀況,確定都有送上熱水、花茶後,阿碧則快手快腳沖到蔣家老宅。
廚房里熱火朝天,兩道湯、十道菜、甜點、飲料一字排開。
金菊普洱雞湯、野姜花鮮菇湯、涼拌梔子花、野姜花粽、萱花脆皮粉腸、玫瑰女敕子排、洛神鮮魚蒸、桂花咕咾魚片、玫瑰蒜香蝦球、香蕉花炒肉絲、蘭花豬柳、紫羅蘭牛蒡酥、玫瑰女乃酥、玫瑰女乃茶。
無雙正忙著擺盤,阿月、大妞、二妞和幾個年輕媳婦把普通桌的菜肴一一端上。
普通桌五菜一湯,是用來給下人、僕役吃的,重點在吃飽而不是吃好,所以量多、米飯供應得也多,比起一席十兩的百花宴,普通桌只有二兩,因此里頭除了野姜花粽、香蕉花炒肉絲之外,其他三道都是家常菜。
湯是河里一大早撈上來的鮮魚湯,加上姜絲米酒就香氣四溢,來一趟錦繡村,僕役們也能嘗嘗當地的特產。
阿碧看到百花宴的菜肴,眼楮發直了。這麼漂亮的菜,怎麼舍得吞下肚?
擺上最後一朵蘭花,無雙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可以把菜端去花開富貴了。」
「花開富貴」本來是村里人開會議事的廳堂,因為地方大又離蔣家老宅近,無雙便敲定那里作為食堂。
那兒有前後兩廳,前廳雅致、後廳大,兩廳加起來可以擺上二十幾張圓桌。廳外的籬笆上種滿爬藤,現在,不同顏色的牽牛花盛開,紅紅紫紫的,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幅巧奪天工的名畫。
無雙發現阿碧,道︰「嫂子是拿旅游表來給我的吧?」
「是啊是啊,你瞧我這腦袋,看見吃的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喏,給你。」
無雙接過表,看一下旅客勾選的景點,轉身進房,將三天的行程規劃出來。
第一天吃過百花宴,中午休息過後,導游會領著游客先逛一圈村子,賞花、賞樹,賞鄉土雅趣。
但這時候最重要的不是景色,而是導游的三寸不爛之舌。
老道士贈花籽兒、賞仙泉的故事,送子觀音的神話、鄉野傳說,以及無雙編的幾段神仙降臨、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她把每個景點都添上一點傳奇色彩,企圖引人向往。
故事說得越好,在游客心底留下越深的印象,返京後口耳相傳,自會替錦繡村開拓更多客源。
所以無雙在挑選、訓練導游這件事情上,花了大把心力與時間。
吃過晚餐,游客能到廣場上觀星,或在屋里休息,到時,會有專業人員在廣場上講解星座故事。
她把西方的星座故事搬過來,但主角的名字換成中國名字。
第二天,會有經驗豐富的獵人帶領少爺、小廝去後山打獵,而女導游會引夫人小姐到送子觀音廟去拜拜,下午游湖、垂釣,晚上則舉行廣場BBQ。
第三天早餐過後,先參觀苗圃,那是焦大叔的心血,無雙在最短的時間內和阿元一起努力與村人溝通,最終將苗圃整整擴大一倍。
緊接著參觀「動物園」,那個動物園小到無雙很汗顏,只有幾只鹿、幾只雞鴨兔子,可以讓少爺小姐們喂養、觀賞,幸好還有兩只小熊仔撐場面。
吃過午飯後安排逛街,那是由村人搭建起來的假曰市集,會有三十幾個攤位供貴人挑選商品,目前里頭有賣木雕、賣盆花、賣皂角、賣野味、賣農產醬菜……
買賣不用銀子,而是用園游券。
這次時間太過急迫,未來無雙打算挑幾戶人家指導他們賣小吃,比方關東煮、茶葉蛋、地瓜球、烤香腸、烤玉米,攤位越豐富,游客游興越高。
不過,前提是游客必須夠多,二十幾名顧客不足以支持一條商街的長期發展,幸好目前村人興致勃勃,並不在意東西能不能賣得出去,只當是一場熱鬧。
接下來就是準備填問券調查表,贈送貼心小禮了。
安排好行程,她把單子交給阿碧。
「嫂子,這幾天大家都忙,把孩子先送到我這邊吧,我也好多教他們認識幾個字。」
無雙的提議太棒了,大人忙、孩子在旁搗亂,確實會讓大人一個頭兩個大,無雙願意幫忙,實在太好,不過……
「你這里還得做飯菜,忙得過來嗎?」
「百花宴會忙一點,其他幾頓並不難,有人備料、有人清洗,我只要負責下鍋,再過幾個月,等阿月姊幾個更熟悉一點,就可以把廚房交給她們。」
她這麼做,是為了不想在人前露臉,怕遇到熟人。
「這樣啊……那小家伙就麻煩你了。」
「好。」無雙送走阿碧後回到屋子,淨了臉坐在桌前,松松肩膀喘口氣。
來到錦繡村一個多月,生活忙碌而緊湊,她很少有時間坐下來休息,即使是夜深人靜,她還得想著行銷企劃,想著如何吸引更多顧客前來。
就這樣,日子不知不覺過去。
因為太累,一沾枕就睡,因為每天都有新的會議要開、要說服更多人投入村落建設,所以沒有時間思念,所以傷口被忽略,于是……哀痛少了,憂愁淡了,日子變得不再那麼艱難。
話說得好,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總有一天,什麼都淡了,她又會是一尾活龍,又能自由自在地追尋快樂,她期待自己活出個人樣兒。
前輩子的她,為爭奪早已不存在的愛情,讓自己變得猥瑣卑劣、空洞而乏味,可……就算是蔣孟霜尚未出現之前,她又何曾為自己活過一天?
明明是自信堅毅的女強人,卻因為大環境,努力扮演嫻淑柔弱的溫良女子,婚後為名譽、為公婆丈夫,更是壓抑本性,讓自己顯得賢慧恭儉。
她從來不是這樣的女人,重來一次,她再不允許自己偽裝,她要活出真正的自我。
沒錯,錦繡村是她的第一站,接下來還會有第二站、第三站,她會在這個世界里再度建立自信,再度證明實力。
阿碧領著夫人小姐們來到寺廟前,指指上頭的牌遍,說道︰「這間廟里供奉的是月下老人和送子觀音,說到這間廟,也是有典故的。幾十年前,有個剛嫁進咱們村里的婦人,溫柔可親、脾氣敦厚,無奈肚皮不爭氣,怎麼都生不出孩子。
「一日,婦人听見婆婆對丈夫說︰‘媳婦要是再生不出兒子,就把她休了吧,咱們另娶。’婦人與丈夫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哪里肯這樣分開,因此做丈夫的跪在婆婆跟前求情,但婆婆打死不肯讓步。
「媳婦責怪自己害得家庭失和,一時想不開,跑到古井前想要投井自殺。這時,一個漂亮的姑娘拉住她,不讓她跳井,婦人對著姑娘苦苦哀求,說道︰‘你讓我死了吧,我不能害得婆婆與兒子吵架。’姑娘問明原委後,折下井邊的柳枝往婦人肚子一掃,說︰‘不能跳井啊,你肚子里已經有了女圭女圭。’「婦人大吃一驚,老半天說不出話,只听得那位姑娘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遠,嘴里說︰‘怎麼整個村子里,就沒一座送子觀音廟?’。」
「後來呢?婦人真的生下兒子了嗎?」
「何止生下兒子,還一年一個,接連蹦出三個,第四胎才生了個女兒,婆婆貪心,看見孫女還不樂意呢。婦人丈夫卻說︰‘女兒是千金,要給咱們送來萬貫家財的。’「說也奇怪,還真的是這樣,女兒一出生,這家人的生活越過越好,慢慢地攢夠了銀子,也能送三個兒子念書,後來兒子做生意賺了大錢,把爹娘和女乃女乃全給接到城里去過好日子。
「有一天,三個兒子領回一批匠人,買下當初他娘想投的那口井附近的土地蓋廟,村人問起原委,方知那個求子婦人生病了,閻王殿里繞一圈,又遇見那位漂亮姑娘。醒來後,立刻讓兒子們回錦繡村蓋廟,說是要感激當年送子觀音的大恩大德。待會兒女乃女乃、夫人們仔細看看送子觀音,觀音的模樣就是憑著婦人的記憶刻的。
「觀音廟落成之後,咱們村里的新婦,成親第三天就會先來這里拜拜。看見那棵樹嗎?仔細看上面的紅絲帶,都有寫名字和生辰的,拜過送子觀音,師傅會給一條紅絲帶,婦人們可以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生辰,把絲帶綁在樹上祈願。
「若日後生下孩子,來廟里還願,可以刻個木牌放在供桌上,木牌上寫孩子的名字和八字,接連供上十日,師傅會把牌子掛在牆上,有了送子觀音的庇佑……可不是我說大話,咱們村里的孩子,一個個都結實得跟牛似地,這些年來,還沒听過有誰家的娃兒養不大。」
阿碧說得活靈活現,說得夫人女乃女乃們的一顆心蠢蠢欲動,便是跟來的管事娘子、嬤嬤們也心動不已,急著想替自家媳婦求條紅絲帶,要不,也幫兒子、孫子刻個木牌祈福。
「現在咱們往里頭走,進門左手邊的那口井,就是婦人當年想投的井,待會兒如果夫人喜歡,可以試試那口井泡出來的茶水,甘冽清甜,常喝能養顏美容,瞧瞧寺里師傅們的皮膚,便知我所言不假。」
阿碧領著眾人進入廟里,大伙兒全引頸張望,低聲討論。
寺里的景觀和無雙剛來的時候有很大的不同,除另一個廳里供了尊月老之外,牆上還有近兩百個木牌,村里人的名字都在上頭了。
院子中間多了一座涼亭,有師傅在那里烹茶,待客人走近,听一聲阿彌陀佛,一人一杯淨心水下肚,整個人都變得舒暢起來。
老夫人和師傅坐在亭子里聊天敘話,講講經義、談談佛法,夫人、女乃女乃姐丫頭們分頭去求自己想要的。
之前,廟里哪有那麼多的儀式?這些全是無雙想出來的,她花了大把功夫才說服師傅們——透過儀式,更能堅定人們心目中的信仰,唯有相信,好事才會成真。
有沒有看過那本翻譯書《秘密》?它傳達的就是這樣的信念。
不多久,進去參拜的客人們一個個出來了,不管是供木牌的,還是求姻緣七彩環的,都花了錢,卻一個個開心得不得了。
這天廟里收到的香油錢近一百兩,這是廟里多年來不曾出現過的盛況,樂得師傅們不停合掌低誦阿彌陀佛,心里默道︰雲姑娘確實有幾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