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掛在嘴角,孟晟心情飛揚。
昨晚,她又睡在屋頂上了,是他把她抱回屋里的。今晨她起個大早,一路送他到村口,她踮起腳尖,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下次你來的時候,姊姊希望能夠听到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自然是他對女人……
呸呸呸,干麼想那個,這不是讓他高興的點,他高興的是,她問了他下次休沐的日期。
這是不是代表她期待他的來臨?是不是代表他們的友誼不再需要其他的東西來證明?這個認定,讓他很開心。
值過班,離開皇宮時已經接近午時,孟晟回家待不到一刻鐘,就出發前往尚書府。
他不去霜園,反而轉到靜心園,園兒還沒用膳,反而坐在涼亭里,拿著書、搖頭晃腦地默背著,認真的神情和他的娘一個樣兒。
一樣聰明、一樣漂亮、一樣認真,也一樣……壞!
孟晟笑了笑,筆直朝他走去。
園兒看見他,立即板下臉孔,五、六歲的孩子卻有二十歲的老成,真不曉得他那個痞得不象話的娘是怎麼教的?
語珊不動聲色地走到小主子身邊,表情和主子一樣臭。
孟晟對園兒說︰「我們談談。」
「我們很熟嗎?」園兒輕嗤一聲。
孟晟發現,他有一雙像燕無雙的眼楮。「過去不熟,不過如果你想和你娘聯系的話,我們之間需要再熟一點。」
孟晟的話勾動他听覺神經,他說……娘?園兒轉頭和語珊互望,該相信他嗎?
防心這麼重?孟晟皺皺眉頭,從懷里拿出一個匣子遞給園兒。
語珊搶快一步,把東西接過手,打開……語珊激動了!
她壓抑自己的興奮,低聲道︰「是小姐!」
園兒看一眼木匣子,蜂蜜甜甜圈?是他最喜歡的零食,是別無分號、只此一家的「媽媽心糕餅店」給兒子的特制商品。
猛地望向蔣孟晟,他信了,相信對方知道娘的下落。
「蔣叔叔,你可以告訴我……」
呵,翻臉比翻書還快,一下子就改口叫蔣叔叔,前一刻不是還質疑「我們很熟嗎」。
孟晟及時阻止他,望望左右,刻意彎了身子、壓低聲音對他說︰「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行嗎?」
園兒也乖覺地望望左右,「行。」然後拉起孟晟的手往自己屋里走。
不由自主地,孟晟嘴角上揚,笑出兩道淺淺的法令紋,他……又和他的娘一樣了,一心急就喜歡拉人家的手。
他的手心也是軟軟的、暖暖的、小小的,也是帶著讓人微微心動的感受,反手握住他,孟晟很高興能與這對母子親近。
進屋,語珍發現小主子和孟晟交握的手,擰了眉,卻沒有多話。
語瑄從屋里出來,見狀微詫,雖輕咬了下唇,還是轉身泡茶。
剛坐定,園兒便迫不及待問︰「蔣叔叔,你找到我娘了是嗎?」
「對。」
「她在哪里?」
「我不能告訴你,我答應你娘的,不過……」他從懷里掏出一封信。
園兒接過,急忙打開。
「小少爺,這是?」語珊看著這封與眾不同的信。
「沒有錯,是娘寫的,娘和我約定,信會寫成橫書,還有這一句,是我和娘之間的暗號。」他指指信的開頭,笑出滿口細碎白牙。
「真的嗎?那快來看看,看小姐寫什麼?」
語珊一說,語珍、語瑄全湊過來。
Dearbaby:
你還好嗎?娘很好,日子過得很充實,做了很多過去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記不記得娘曾經對你說過,人的一生總會踫到牆,但別傻得用頭去撞,只要轉個彎,就會找到另一處好風景。
娘本來以為你爹是我一輩子的錦繡大道,卻沒想到,半路遇上一堵爬不過、攀不上的高牆,所以娘選擇轉彎,不讓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雖然轉彎後的路,娘無法預知方向,多少會感覺害怕,但克服恐懼後,發現自己變得更勇敢、更強大。
所以現在娘很開心,因為娘變得強大、無所畏懼了。
娘變了,園兒呢?還是害怕嗎?害怕爹爹改變?害怕娘不在,沒有人疼愛?乖園兒,如果你仍然害怕,就誠著為自己勇敢一次,好不好?
我听蔣叔叔說,園兒很棒,讀書認真、做事認真,一年、兩年、三年……娘相信,園兒一定會長成頂天立地的偉岸男子。
只不過努力之余,別忘記讓自己開心,好嗎?
記不記得娘給你講過的《彼得潘》,為什麼男孩拒絕長大?因為長大會變得世故、變得不快樂,童年只有一次,娘希望你別太急著長大,別讓自己太早世故老成。
學習會讓你成就,但朋友會讓你快樂。
听說祖父決定讓你進宮陪皇子們讀書了,娘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高興的是,你終于有同齡的孩子陪著長大,憂的是……皇子們生長在後宮,後宮是個復雜的環境,在當中長大的孩子,很難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既然已經決定進宮,不免要與皇子們打交道,也許你會與他們成為朋友,也許你無法欣賞他們,娘只能提醒你一句,慎重擇友!
至于霜姨,娘說過的,你可以不喜歡她,但別對她心生怨恨,因為,她將會是陪伴你爹一輩子的女人,你不會希望你爹孤老終生的,對不?
大人的世界很復雜,感情的世界更是幼小的你無法理解,總有一天你會長大,會明白爹和娘做的決定,但你要牢記,不管我們做什麼決定,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你是我們共同的兒子,我們會用生命盡心維護的兒子。
答應娘,和娘比賽,看看誰能把日子過得更好,好不?
听語珊讀完信,園兒嚴肅的小臉出現一抹愜意,他抓住孟晟的手,再次確定。「蔣叔叔,我娘真的很好嗎?」
「對,她做的事讓很多人感激,她從當中得到成就。」
語珊問︰「小姐身子好嗎?」
「略瘦了些,不過精神很好,老是有人逗得她呵呵笑。」說到這里,他的牙很酸,要不要想個辦法把程大東趕出錦繡村?
精神好……那就好了,她們擔心小姐和在府里一樣,臉上笑著、心卻哭著,她老是用溫柔的言語安撫所有人,卻安撫不了自己。
「我能去看娘嗎?」園兒問。
「只要你娘答應,我就帶你過去,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好,我可以寫信給娘嗎?」
「可以,五天之後我過來取信,多寫一點,你娘很想你。對了,信看完記得燒掉,別留下蛛絲馬跡。」
「好。」他也很想娘啊,他要把每天每天發生的事全告訴娘。「謝謝蔣叔叔。」
「你娘很擔心你進宮伴讀之事,她希望你置身事外,但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無論如何,你在宮里必須替自己找個倚仗,這個人不會是太傅,更不可能是皇上,你只能從幾個皇子當中去挑選。」
「我該選誰?」這種話,他不能問爹,因為一听到他要進宮,爹就滿面愁容,也不能問爺爺,爺爺會說他是去念書的,其他的事不要多管。
「大皇子陳嘉勛,今年八歲,是沈貴妃所出,性格溫和平庸,素來不喜歡惹事。二皇子陳嘉旭、三皇子陳嘉陽是淑妃所出,一個七歲,一個與你同年五歲,兩個人都聰明機靈,深受皇上喜愛。這次你被選作三皇子的伴讀,我倒是認為這兩個皇子值得深交,進宮後,你再觀察看看。
「四皇子陳嘉鑫是江皇後所出,容貌好,性情卻有些乖張,只比你小一個月,頗有些心計,見著他,能繞道便繞道,遇上了,記住千萬別與他正面沖突,至于五皇子陳嘉莛是馮貴嬪所出,有點憨傻耿直……」
他仔細分析五個皇子的性情,及目前後宮情況。
淑妃雖然位分不算高,卻產下三子一女,听說現在又懷上了,最小的七皇子和三公主是一對兩歲的龍鳳胎,光是肚皮爭氣,就頗得皇上和皇太後看重。
現在皇子們年紀尚小,看不出未來如何,但能夠確定的是淑妃溫和,養出來的兒子自然寬厚些。
知道皇上讓園兒當陳嘉陽的伴讀時,孟晟松口氣,幸好不是四皇子,如果是,園兒有苦頭吃了。
「蔣叔叔,往後我進宮伴讀,你……還能教我習武嗎?」園兒害羞,上次是他拒絕蔣叔叔的。
願意讓他教了?孟晟心喜,面上卻不露。
「你還是先讓阿野教著,但如果我不當值,就會過來指點你……」
對談間,小丫頭進屋,稟道︰「少爺、舅老爺,霜夫人來了。」
園兒聞言,漂亮的小臉迅速板起。
孟晟卻趕緊找本書,把無雙的信蓋起。
蔣孟霜推門進來,笑盈盈地對孟晟說︰「下人說大哥進府,我還想,怎麼不見人影,原來是到園兒這里來了,我不知道大哥和園兒這麼有話聊……」
孟晟截斷她的話,站起身,拍拍園兒,叮囑,「別忘記我的話。」
「多謝蔣叔叔。」
他走出屋子,順手將孟霜帶出去。
蔣孟霜不服氣,反手拉住大哥,兄妹倆面對面,眼對眼、鼻對鼻,她怒氣沖天。「過去大哥維護燕無雙,為了她而數度指責我,現在又與園兒交好,這是怎麼了,比起外人,我這個妹妹不重要?」
「你抱怨園兒不肯親近你,卻沒想過,在你眼里園兒只是個‘外人’,你讓外人怎麼親近你?孟霜,你要我講幾遍,你為什麼總是挑剔別人卻不檢討自己?
「你說下人不服你,卻沒有想過是不是自己管人出現問題?公婆不喜歡,你沒有檢討過是不是自己的態度有錯?京城淑媛貴婦不願搭理,你有沒有考慮過是不是自己的言行與人格格不入?
「你在怨恨旁人喜歡燕無雙卻不喜歡你的同時,有沒有想過你和她的差別在哪里?如果你還是一味的氣忿卻不願意改變,就算燕無雙退出你和岳帆之間,你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
蔣孟霜跺腳,揚聲問︰「大哥,你要去哪里?」
「去見見親家母,我不能讓孟瑀變成你這個樣子。」
又跟丟了!皇帝滿肚子怒氣無處宣泄,如果說蔣孟晟沒有鬼,打死他都不相信。
他撤掉平日的跟蹤,只在休沐日派韓深追人,他以為蔣孟晟會放松警戒,沒想到……是韓深吶,隱衛中武功最好的一個,卻還是……這個蔣孟晟太狡猾。
「有上次的經驗,屬下派人輪番盯住蔣孟晟的屋子,但他過午還沒出房門,屬下潛入屋子,才發現屋子里根本沒有人。」
韓深滿臉羞慚,這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把人給跟丟,現在韓深覺得于新那五鞭挨得冤枉,他們根本不是蔣孟晟的對手,他,太詐。
「既然確定他昨晚進屋睡覺,為什麼人會憑空消失?」
「回皇上,屬下在蔣孟晟屋里找到一條密道。」
密道?是趁著無人跟蹤時悄悄挖的吧,陳羿覺得自己的肺快氣炸。
「知道了,退下吧。」下回……沒有下回了,蔣孟晟永遠甭想再休沐。
快馬奔向錦繡村,孟晟心頭疑問擴大,接連三個月,每到休沐前後,就會有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宮廷侍衛的休沐並非固定,而是輪排的,除了上司之外,誰能這麼清楚?
他懷疑過岳帆,直到上回休沐,岳帆有事相商,到府里等了兩個時辰,他才確定黑衣人與岳帆無關。
與岳帆無關,那麼……會是誰?
看見錦繡村前的林子,他的心情陡然變得輕松。
想起無雙在信里說的——
瓜棚開始結絲瓜了,手癢想拔,但那是村子里的公物,不好意思踫。
下回你來,幫我搭個瓜棚吧,我也想在屋後種上幾株絲瓜,收集養顏美容的絲瓜水,做幾塊能去角質的絲瓜布,再燒一大鍋的絲瓜稀飯,流口水了沒?
過去,他羨慕岳帆的家書幽默風趣,讓人想一看再看,現在……
孟晟眉頭一彎,他也有自己的家書了,專門寫給他的!
孟晟遲到了,無雙看一眼近午的太陽,低頭繼續數著今天收到的木牌。
已經四個月,錦繡村漸漸在京城貴戶中打出名號,口耳相傳,許多人都曉得有這樣一個世外桃源。
現在每日的住房率幾乎都在八成以上,而她的百花宴活動,本來只打算試辦一個月,沒想到百花宴在權貴中傳出名聲,日期只好無限制往下延。
為因應爆增的游客量,她的廚房又添入新人手,幸好寧春有能耐,上下掌控得宜,她的廚房沒出過岔子。
為替廚房爭取休息時間,她開始指導村婦制作簡單的小吃,炸扁食、鮮蝦卷、九層糕、地瓜圓、烤玉米、藥炖排骨……慢慢地,願意嘗鮮試試各種小吃的游客多了,廚房可以少接幾桌餐食。
幾個月後,村里就要著手九曲橋的建造,到時錦繡村多一景,九曲橋下的食鋪,也能分擔一些食宴,廚房就可以更輕松。
錦繡村月兌胎換骨了,人人以錦繡村的一分子為榮,阿元哥說有人聞風遷居,想成為錦繡村的村民,屆時錦繡村必會成為一個大村落。
再看一眼窗外,孟晟還沒來?不是說好要來的嗎?
拿起匣子,里面有園兒和孟晟的信。
自從在京城設立「錦繡旅行社」之後,錦繡村的生意蒸蒸日上,現在預定民宿的人已經排到兩個月後,她的百花宴,每天得出二十幾桌,但那些都不是最讓她高興的,她高興的是……她可以時常收到園兒和孟晟的來信。
旅行社的鋪子是孟晟買的,里頭雇的李文、李興、李堂三兄弟也是孟晟的人,如果旁人說起孟晟的優點,定會說他驍勇善戰、善于謀略,但如果是無雙來談他的優點,她肯定會說,知人善任。
他送來的春夏秋冬四丫頭,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幫手,而李氏三兄弟更是黃金銷售員,有他們在,錦繡村的生意只會接不完。
離題了,她要說的是信,園兒的信像在寫日記似地,記錄著每日所言所行所觀,他寫心情,也分享成就,有時候像在報流水帳似地,但不管怎樣,都讓無雙看到他的誠意。
至于孟晟……太糟糕了,起初那幾封,她都覺得是應付用的,里頭寥寥幾句「安好」、「毋念」、「平安」
……一張紙幾個大字,是紙張太便宜,還是他腦袋里沒貨?
生氣了,她拿園兒的信給他參考,什麼叫做信、什麼叫做誠意,二十幾歲的大男人,竟然遠遠比不上五歲娃兒。
事實證明,女人發脾氣是有用的,他果然乖乖照寫了,雖然還是無趣得緊,早上做啥、中午吃啥、晚上干啥,像在寫公文似地,有點悶。
不過……那個粗人心很細,他總是避開她不樂意見到的兩個名字。
一天天過去,心里的怨似乎淡了,不平似乎輕了,再想起岳帆和蔣孟霜,汩汩不息的酸水似乎褪了蹤跡。
這是好事,才三、四個月呢,會不會一年後再提起他們,她可以面不改色,像听取棒壁鄰居的八卦消息?會不會兩年、三年後,可以平心靜氣坐下來,與他們共敘往昔?
還是沒來嗎?再看一眼窗外。
無雙收妥匣子,把櫃里的兩套新衣裳拿出來,一大、一小,是做給孟晟和園兒的,就當是送給這對師徒的禮物。
園兒正式拜孟晟為師了。
「旁的功夫不論,飛屋頂的功夫一定得教,哪日你沒空,還有園兒可以帶我上屋頂看月亮,不過我敢保證,園兒一定不會把我丟在屋頂上。」她酸了他一句,本想逗他笑的,可他卻意外地鄭重無比的說——
「只要你想看,我就有空。」
很簡單的一句話,心就甜了,他看重她,比她以為的更重要。他們果然是好朋友。
無雙模模布料,是江南雲錦。
甭說他不會在布料上費腦筋,就算肯,這塊布料在京城里也買不到,是御賜的吧,浴血沙場,用性命搏來一個三品將軍,容易嗎?
門板傳來兩下敲叩聲,來了!
無雙跳起身,沖到房門口打開門,真的是他——遲到的蔣孟晟。
「你來了?」她笑逐顏開。
「我來了。」冷冷的臉部線條化成一汪柔水。
他從懷里掏出兩條還沒長足的絲瓜。「給你。」
他望著她,像想討夸的小狽,看得無雙想笑。
她接過手,小小的絲瓜不及手掌大。「為什麼給我這個?」
「信里,你想要的。」
她想想,才想起自己寫了什麼。「這是迎賓棚長出來的?天,我只是……」
他切斷她的話。「別擔心,我扔了銀子給阿元。」
無雙哭笑不得,他討好女人的方式簡單到近乎粗暴,卻也……卻也讓人窩心。「知道了,以後別再做這種事,如果每個來客都像你這樣,棚架上的瓜都甭想長大。」
「好。」丟下話,他轉身往外。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問︰「你要去哪兒?」
「我去山上砍竹子,給你搭棚架。」
把她的話全記進腦袋里去了?還能比這樣被看重更滿足嗎?她說︰「不急,先吃飯。」
「好。」他點點頭。
她走到臉盆邊,給他擰來濕帕子擦擦頭臉。
「上次你讓李文送來的布,我做了兩套衣服,給你和園兒的,你先試試,不合身的話,我馬上改。」
「好。」
「我先出去給你備飯菜。」說完,無雙走出屋子,背靠著門,笑得燦爛。
都不曉得呢,不曉得自己看見他會這麼開心,好像是……心懸在那里,一直等著,等待他出現,等待他的兩天兩夜。
古代怎麼就沒有勞基法?一個月只休兩天,想多放幾天還得看長官的臉色,太不重視勞工權益了,不對、等等,他算是公務員吧,應該周休二日的。
不過無妨……他終究是來了。
心情變得輕快,連腳步也輕快起來,無雙把菜端進屋里時,孟晟已經換上新衣。
雖然沒有鏡子,但是他低著頭看過好幾遍,臉上的笑掩也掩不住,因為……這是娘過世後,第一次有人為自己做衣裳。
孟霜、孟瑀連塊帕子都縫不上,更別說幫哥哥裁衣。
幸好他吃不講究、穿不講究,軍營會照兩季發衣服,衣服破了,自己穿針引線、縫縫補補就過了,真弄得太破爛,頂多去成衣鋪子里買兩套回來頂。
即使當上大將軍,除官服之外,他還是習慣穿成衣鋪子的衣服,所以這身新衣讓他……很開心。
無雙偏著頭望向他,被他彎彎的笑眼電著了,原來這麼嚴肅的男人,笑起來這般迷人,真帥!
她放下托盤,調皮地在他身前身後繞一圈,上上下下打量。
他身著嶄新的月白長衫,布料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他身形挺拔,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濃密的黑發只用一柄銀簪扣住,整個人硬是透出幾分書卷氣。
他的目光里閃動著奇異光芒,如春天的湖水,看著暖洋洋的好舒服。
是啊……總是那雙眼楮,那雙能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帶著溫暖人的悲憐,讓她明白他對她的真心意。她可以拒絕天下人,卻拒絕不了他的真誠。
「真好看,不知道哪家姑娘會看上咱們家平陽將軍。」
她的夸獎讓他臉色微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臉上浮現幾分羞赧可愛。
「說說,有沒有被漂亮姑娘給瞧上眼啦?」她湊近他,調皮問。
「不要胡說。」他板起臉,撇過頭,走到屏風後面把衣服換下來。
他再回到桌旁時,碗筷已經布好。
她夾一筷子肉到他碗里,問︰「為什麼把衣服換下來,不喜歡嗎?」
「等重要的時候再穿。」
「這麼節儉?」她笑得眼楮都快找不到了。「看來御前侍衛的俸銀不多。」
他橫她一眼,這話最好別給皇上听到。「等重要的日子再拿出來穿。」
「哦,原來來見我……不是重要日子。」
他被她鬧出大紅臉,硬聲說︰「等沐浴餅後再穿。」
噗!她笑了,把個嚴肅的大男人逗得無處可逃真有意思。
傻瓜,她怎會不知道,他這是珍惜呢,珍惜衣服、也珍惜她的心意。
收起笑意,她正色說︰「回去時,記得幫我把園兒的衣服帶給他,和你那套同布料、同款式,衣擺都繡上幾竿修竹,一起穿出去,大家會曉得你們是師徒。」
听見師徒,孟晟想的卻是父子,莫名其妙的快樂從心底漫起。
過去他在岳帆的衣服上經常看見雲紋,每次新衣上身,岳帆老愛跑到他跟前顯擺,說這就是有媳婦的好處。
「你的祥雲紋繡得很好。」他直覺說,但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羞出一張大紅臉,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抱歉。
無雙沒有生氣,只淡淡說道︰「從現在開始,我的竹子會繡得比雲紋更好。」
這是宣示、也是一種態度,表明她重新來過的決心。
孟晟不反駁,因為一次、兩次……那麼多次下來,如果他還認為破鏡可以重圓,那麼他就蠢到不行了。
微哂,他換話題。「我帶來園兒的信,這次他把丘太傅評點過的文章也托我帶過來,讓我問問,你還給他編寫故事嗎?」
「園兒開始寫文章了?」才五歲,字都還沒認齊全,怎麼就要寫文章了?簡直是揠苗助長。
「是,丘太傅向皇上夸了園兒幾次。」
「那其他皇子會不會……」無雙憂心忡忡,當學霸很辛苦的,若是被一群皇子集體排擠……她該不該在信里教教兒子木秀于林的道理?
「放心,丘太傅是個好師傅,他懂得怎麼平衡皇子和伴讀之間的關系,園兒與幾個皇子相處得不錯,尤其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淑妃常讓他到宮里玩,這對園兒的未來有好處。」
無雙反對。「和皇子關系太好並不聰明,若是皇帝早立太子便罷,歷代多少實證,攪進奪嫡之爭的臣子,幾個人能有好下場。」
「才幾歲的孩子就想到奪嫡之爭?你想得太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在後宮,凡事都得考慮深一點。」
「放心,園兒比你想的更懂事。」
無雙點點頭,眼下她無能為力,只能相信孩子。
見不得無雙皺眉,不擅長講話的孟晟只好再丟出新話題。「听說焦大叔把默林管理得很好?」
果然,談起事業,她興致大發。「對,焦大叔說今年入冬肯定能讓游客觀賞到梅花,但之後能不能結實累累,就難說了。」
「默林不能帶來太多的收益吧。」
「誰說的,趙大娘說了,待梅子收成後,要教我做幾款腌梅子,有了它們,明年我可以推出更多的新菜色。」
「做廚子做上癮了?」
「有你送來的寧春、寧秋,不好好利用太浪費。不過,你見過阿元哥了嗎?」
「在村子口匆匆見一面,但沒有多說,他正在忙。」
「之前陸續有人探听,想搬到錦繡村來,阿元哥開了村民大會,大家討論後決定開發村子右邊近千畝地,最近土地開發計劃出來了,听說村里人可以優先購買,剩下的再賣給外鄉人,我也想買一些。」
「為什麼?這里不夠住?」
「不是住的問題,是廚房規模太小,現在游客越來越多,常常忙得擠成一團,寧春都跑到廚房外頭砌新灶了,往後游客更多,怕是要應付不來,我想買幾畝地蓋酒樓,把住處和生意分開。」
「可以,既然要買就多買一些,把菜和花都種上,雞鴨養起來,以後就不怕食材短缺。」
無雙笑開,他把她的事給擱在心上了。
前陣子,焦大叔和焦大嬸到穆州挑新花種,焦荷花與她不對盤,竟掐著鮮花不肯賣,害她的百花宴差點兒開天窗,急得寧秋進京城討救兵。
「好啊,多買一點。」
「地我買,房子我蓋,我會再尋幾個擅長莊稼的老手過來,如果還不夠,需要什麼盡避開口。」
「你都包了,我做什麼?」
「你經營,酒樓就當是我們合伙。」
「堂堂平陽將軍看得上小酒樓?」
「什麼小酒樓,既然有心思做了,當然要做大,而且……」他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
「御前侍衛的俸銀確實不多。」
拿她說的話酸她一把,還記恨上了?無雙不與他計較,笑著點頭。「行,你說了算。」
「我回頭和阿元談談,地契讓他直接送到你這里,最快工匠會在五天內進到村里,你想怎麼蓋,心里先打點草稿。」
「這麼快?」
「我窮嘛。」他回答。
搶快是因為喜歡她忙碌卻起勁的模樣,也是因為認同她說的那句話——
覺得嘴苦,就嘗點蜂蜜,覺得心苦,就去找點溫情來彌補,覺得失敗,就要積極創造成功經驗,才能重拾自信。
用她的話推論,她努力、她成功,就可以讓她忘記失敗的婚姻,讓她重拾自信。
「知道了,我會幫你致富。」鄭重點頭。
她笑著讓自己的未來不管是事業或快樂都與他掛勾。
雙手枕在後腦,孟晟像在回味什麼似地,眉開眼笑。
她說︰「游客來是好事,但來的熟人越來越多,我都不能出門了。」
是啊,她是京城才女、京城貴婦,旅客對象恰是她想要的「主要消費群」。
她說︰「有點不平呢,打造了錦繡村的繁榮美景,卻不能親身享受,只能關在小小的院子里,唉……造化弄人。」
不管她的不平是隨口說說,還是真心不平,他都改變了每次來的固定行程——屋頂看月亮。
這個晚上,他帶著她快馬馳騁,走過每個她打造的景點。
她笑了,開懷大笑,眉心再無薄愁輕染,她的話特別多,一說再說,說得他的眉心也跟著開展,他不知道她可以這樣放肆地快樂。
是啊,他遇見她的第一天,就是她災難的起源,她如何能夠快樂?
深吸氣,他發誓,未來要帶給她更多的幸福喜樂。
砰!聲音不大,但他五感敏銳,倏地起身細辨,那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無雙怎麼了?
他想也不想,翻身下床沖往鄰房。
借著將滅未滅的燭光,他看見坐在地上一臉驚惶的無雙,他蹲到她身前,急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像是沒听見他的聲音般,她張著眼,淚水順著頰邊滑下。
「夢魘了嗎?」
她尚未回神,全身像墜入寒潭似地,冷得動彈不得。她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
「無雙,你怎麼了?」他扶著她的肩急問。
她終于回神、目光終于聚焦,看清楚眼前的男人,一個激動,她跪起來,雙手扣住他的頸項,緊抱住他。
她在發抖,全身抖得很厲害,孟晟回抱她,雙臂施了力氣,企圖給她力量。「不怕,我在這里,作惡夢嗎?」
「皇上會被刺客所傷。」無雙喃喃說道。
皇上被刺傷後,皇太後震怒,命岳帆速速捉拿刺客,整個京城上下都在抓刺客,所有官員都在追查背後凶手,朝廷一片混亂。
岳帆為此事,日以繼夜在外勞碌奔波,沉重的壓力讓他脾氣暴躁。
這時蔣孟霜與園兒起了爭執,園兒失手將她推入池塘,請來大夫診治後,方才發現蔣孟霜已經懷上孩子,岳帆返家,蔣孟霜向他哭訴,他不問原由怒打園兒兩鞭,打斷了園兒對父親的崇拜。
一鞭在背上,深可見骨,一鞭因為園兒掙扎,抽上他的臉頰,從右眼到下巴,他的眼楮差點失明,鞭痕造就了園兒的自卑,把一個活潑上進的孩子變得固執偏狹。
園兒發燒十數日,她日夜守在床前,岳帆懊悔萬千,可是再悔也換不回父子親情,園兒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我……」望著他的臉,她要怎麼說?說前世經歷?他不會相信的,但這件事這麼重要,她必須讓他上心……「我作夢。」
松口氣,孟晟把她從地上抱上床,但無雙不肯松手,緊緊扣住他的脖子,孟晟無奈,只好把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聲安撫。「沒事的,我也經常作惡夢,尤其在戰場上的時候,眼看戰友一個個在眼前倒下,听見他們死前的哀嚎……」
「不,我說的是真的。你必須相信我,這件事會發生。」
「無雙……」
「你先听我說。從小到大,我有太多這樣的經驗,我夢見摔馬,就真的摔馬?,我夢見在白馬寺遇見皇上和岳帆,現實里真的發生了;我夢見岳帆被喜燭照映得微紅的笑臉,我便清楚,我會成為他的妻子,所以我義無反顧嫁給他,我夢見難產,我確實差點兒死在產房。
「我夢見你……你帶著蔣孟霜走入尚書府,面對我,你眼里有濃濃的罪惡感。那時候我還不曉得岳帆和蔣孟霜的關系,但是記不記得,我哭了,因為我的夢境已經做出預告,我的世界將要掀起一波驚濤駭浪……孟晟,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皇上會遇刺,在他生辰之前。」
她哭,是因為太敏感,敏感地發現蔣孟霜和岳帆之間的曖昧,但她必須說這個謊言,讓他相信事情走向。
他艱難開口。「皇上會在哪里遇刺?」
她深吸氣,緩緩回答,「白馬寺。」
「然後呢?」
「刺客那一劍,深及心肺,幾度太醫放棄希望,最後出現一位民間神醫,姓蘇,他把皇上的命搶救回來。」
「姓蘇?蘇神醫?」他的口氣竟有一絲喜悅。
無雙不解,她繼續往下說︰「對,可是從那之後,皇上身子羸弱,英挺偉岸、精明睿智的皇帝變得頹靡不振,無心朝政,後來奸佞當道,鄰國虎視眈眈,大陳進入政治黑暗。」
在那樣動蕩的時代里,所有人的命運都改變了,本以為不必再上戰場的岳帆、孟晟再度出征。
八年後,岳帆因腿傷被迫退役,而孟晟始終沒回過京城,大大小小的戰功讓他一路升官,甚至封為平陽侯。
她死的時候,他仍在戰場上拼搏,沒有娶妻、未有子嗣……
無雙抖得那樣厲害,真真實實的恐懼籠罩著她,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只能抱住她。「救皇上!答應我,隨時隨地保護他。」
她不要園兒變成孽子,不要他再像上輩子那樣孤單,她要盡全力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可是……除了告訴他,她無能為力……
「好,我答應你,不要擔心,我答應你。」
「你要做好準備,別給刺客可乘之機。」
「好,我會的,你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嗎?」
她認真回想。「是禮王,我夢見你和岳帆進王府捉拿禮王,證據確鑿、立下大功,你們雙雙官升一級。」
前世岳帆高興極了,說是蔣孟霜肚子里的孩子帶給他的幸運,那時……園兒還躺在床上發高燒,許是罪惡感、許是憎厭,從那之後,岳帆再也不願多看園兒一眼,多年父子成仇結怨,是誰的錯?
「我知道了,我不會為了升官,輕忽你的話。」
他故作輕松,可她明白,他把她的話記上心了,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默契,但他一個微小的動作、她一個小小的表情,他們便能理解彼此的心意。
松口氣,她虛弱一笑。
「睡了,明天還要忙。」他把她放回床上,粗粗的手掌將她被汗水粘在臉頰的長發順到枕上,他擰來干淨的帕子,為她擦拭,動作輕得不像個武夫。
「驚嚇過度,我睡不著了。」無雙撒嬌。
「陪你說說話?」他問。
她笑著往床內挪,拍拍床板。「陪我睡。」
睡?孟晟一僵。
無雙以為自己的大膽把他給嚇著了,笑道︰「我想听你的催眠曲,唱給孟霜、孟瑀的那一首。」
她想象著那個青澀少年,想象他的溫柔,而此刻……她貪戀著……
凝視她半晌,最後他還是側躺下來,像對妹妹們做的那樣,他輕拍著她,輕輕哼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看著她姣美的臉龐,孟晟笑開,他的佳人在水一方,雖然道阻且長,他終要橫渡險川,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我願與你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