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三的婚期終于請下來了,定在冬月二十四。明宇百歲宴後,舒家上下為舒老三的婚事張羅起來。
王寡婦是坐著她們村里的驢車來的舒家,等王寡婦進了院門,舒老太太才出來將人迎進堂屋,舒老爺子從正當門的椅子里下地,雙方父母算是正式見面,互稱親家。王寡婦是來商量婚禮細節的,按理說這些事本該是媒人的差,但平頭百姓家里不興這個,「嗨!花那啥冤枉錢!」舒老爺子如事說。
舒老太太把三個孫子攆出堂屋,自己攬著晴嵐坐在舒老爺子旁邊的椅子上。舒家二老很難得擺出一副縣丞太太娘家人的氣勢,晴嵐暗自好笑,打量起穿著一身新的藍底素褂子的王寡婦來。
晴嵐曾經以為王寡婦會是個潑辣外向的女人,至少調門高氣勢囂張,才敢張手向舒家要這些那些個彩禮,還不給女兒嫁妝。這年頭,一個沒有工作只靠幾畝地出息活著的寡婦帶著四個孩子生存是很不易的,還能成功嫁掉三個不要嫁妝的閨女,大大方方的要求補貼娘家和弟弟,不只是臉皮厚這麼簡單。
沒成想,王寡婦是個看起來內斂又深沉的女人,不怎麼言語,卻一語中的。臉上也鮮少有表情,深刻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很窮苦。說話間上真的很能拉的下臉來,和舒家的談判一文不讓,不如她意的地方不立刻強硬的堅持己見,以理服人,但也只給對方留一丁點兒退步的余地,接著慢慢推進,達到她想要的結果。她看起來根本不怕這門親做不成做成仇,也吃定了舒老太太是個好心眼的婆婆,寵愛幼子,更不會難為媳婦。
她話里話外的攀比著潘二娘在舒家的待遇,晴嵐知道,這是在給她閨女爭取最大的利益。
你看舒家二媳婦在那擺著呢,跟娘娘似的供著,家里活基本不干啥。她小女兒也有手藝也是在外面做工掙錢,舒老三又稀罕她閨女,她閨女鐵定受不了委屈啊,你看,那錦尚繡五兩銀子的喜服料子,不是說買就買了麼!
這王寡婦真是個不簡單的,放到現代簡直是商場精英啊!她的談判技術高超,抓大放小,有理有據,常常以退為進。雖然舒老太太拿嫁妝的事反駁過她一句兩句,可人家馬上就給了一頂疼愛孩子的大帽子蓋給舒家二老,舒老爺子基本上沒插話,因為王寡婦把他捧得高高的,一口一個舒掌櫃,好像他是濰縣城了不起的大人物,那言簡意賅的漂亮話說得舒老爺子心體舒泰。
沒有幫手的舒老太太接連敗下陣來。原本舒老太太是請了兩個幫手的︰舒二姑和莊大娘。之所以沒叫舒大姑,是覺得沒必要給王寡婦長臉,而舒二姑的男人不巧從東北回來了,舒二姑根本顧不上她老娘。莊大娘算是男方的媒人,可舒老爺子覺得這是倆家的談判,沒必要讓外人摻和進來,所以沒讓舒老太太去叫人。
通過這次談話,晴嵐發現舒老爺子其實是個愛慕虛榮的紙老虎(潘二娘得瑟道︰我早就知道了),窩里橫。在外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對外人也是一副笑臉,但在自己家人面前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總是橫眉怒目,好像這樣才能顯示出他家主的氣勢來一樣,晴嵐很是不恥。
王寡婦一走,舒老太太朝舒老爺子撒氣。
「你怎麼不幫著我說句話!?就對我能耐,對人家連個屁都不敢放!!」
舒老爺子唬她道︰「她個寡婦家家的,我能和她一般見識!」說完就出了家門。舒老太太氣苦,晚上吃的雜糧飯都煮糊了。
王玉芬下沿房那天,舒老二和潘氏都要留在家幫忙,家里的孩子也等在胡同里瞧熱鬧,而晴嵐蔫頭耷腦的賴在自家炕上陪明宇玩。她已經知道王玉芬的嫁妝是什麼了,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她女乃給攢(cuan)的,還有她娘的一副鴛鴦枕巾。
外面越來越吵,晴嵐提不起興致,舒老二看見了伸手模她的額頭,她偏頭躲了過去,她又沒發熱!舒老二逗她,也不理人,于是笑著問︰「寶貝閨女怎麼啦?爹抱你出去瞧熱鬧?」
晴嵐繼續不理。舒老二正為這幾天家里太忙,忽視閨女而心虛,不停追問她怎麼啦,想干點啥。
晴嵐頭一回用小孩子無理取鬧的表情和語氣對舒老二說︰「要出去玩!離這遠點!」
舒老二苦笑著看向潘氏,嫁妝箱子馬上要進門了,他不應該這時候走開啊。
這個月潘氏和舒老二的沐休都沒休,攢著為了今天和明天舒老三成親和下沿房。潘二娘心疼自己丈夫,放下手中的活兒,轉過身對舒老二道︰「你抱著倆孩子出去吧,晴晴可能是嫌吵的慌,也別走遠了。這里有我呢,你個大男人,也不好上前去。」
舒老二點頭應下,抱起明宇,背上晴嵐出了房門。
舒老爺子正背著手站在大門里面等王家來人,看著舒老二要出門的架勢隨口問道︰「上哪去?」他以為老二是抱著倆孩子去迎嫁妝看熱鬧。
舒老二如實說了。
舒老爺子很不贊同,訓道︰「慣地個孩子都沒數了!」
舒老二步子一頓,還是低頭走了,舒老爺子看著他的背影運氣!
出了胡同,舒老二不知道該往哪走了,如今天氣冷,不該帶孩子往河邊去,步子慢了下來。上了主街,看著三三兩兩的人都往西去,似是有什麼熱鬧。晴嵐也慫促著他去,舒老二帶著倆孩子朝西走。(爹你承認吧,你也是愛瞅熱鬧的)
一打听,原來是縣城第一美丁家大姑娘要出嫁了,因嫁到濟南府,今日要抬著嫁妝往府城去。晴嵐一下子興奮起來,看美女啊!!!
丁家是城西的首富,濰縣城里素有東城李西城丁的說法。現在的丁老太爺是舉人出身,在郊區有上千畝的良田,丁家的大宅號稱七進,佔了大半條街。丁家也自己經營著一些鋪面,有糧鋪布莊銀樓酒樓什麼的。
還沒等爺仨擠到丁家大門口,瞧熱鬧的人已經人聲鼎沸摩肩擦踵了。
晴嵐用小手戳了戳舒老二額酒窩,意識他往丁家對面德慶樓的石獅子那站去。舒老二個子高,把晴嵐放到獅子腦袋頂上,一手抱著兒子,一手護在晴嵐背後。
「丁大姑娘出來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人頭攢動起來,朝大門口看去。
晴嵐睜大眼︰騙人!
出來的怎麼是個老爺們?!
舒老二看著女兒的表情直想笑,解釋道︰「那是丁大姑娘的爹,丁老爺。」
哦~~~那個丁家大寶啊……
縣里人都知道,丁家有倆寶。丁家昌,是丁家大寶,丁老太爺的唯一兒子,上面有六個姐姐。小寶丁希承是大寶唯一的兒子,在此之前,丁家大寶丁老爺子努力耕耘了七個姑娘,丁大姑娘是長得最美、性子最好且最有才華的丁家姑娘。
丁老爺先是對眾人施了一禮,接著說了一番話,大意是感謝眾人來送他大女兒出嫁(吃瓜群眾︰真會為自己臉上貼金),丁家也會一如既往和大家和諧相處,互幫互助之類的。接著,半人高的樟木嫁妝箱子開始往出抬。
等三十六台嫁妝抬完,和家人依依惜別的丁大姑娘才走出大門,這是她頭一回從正門出來。
丁大姑娘身著正紅色的披風,暗紋是吉祥牡丹,喜鞋上的東珠有龍眼那麼大,隨著她的腳步一顫一顫的,在灰白色的初冬時節顯得格外鮮紅。風卷著殘葉刮來,旁立時有丫鬟子給她掀起披風後面的帽子遮擋。丁大姑娘下意識的抬起頭,立時看見了趴在對面獅子頭上的小女孩。
漂亮的杏仁大眼好奇的打量著自己,眉毛略有些英氣,白里透粉的圓臉蛋,腦袋上頂著一盞虎頭帽,身上鵝黃色的小披風被風吹了起來,露出里面黃底女敕花的小棉褲,那架勢像是要騎著獅子起飛。丁大姑娘忍不住地沖她一笑。
哇~~~一笑千嬌百媚生啊!晴嵐想到,下意識抬手對丁大姑娘揮了揮,忽然想到倆人好像不太熟,馬上放下手來,尷尬了一秒鐘,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
丁大姑娘莞爾,那小丫頭的眉眼好似新月,讓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人送給自己的西域雪色長毛狗,笑起來也那麼可愛招人疼。嫁人的離緒被沖淡了很多,丁大姑娘不再遲疑,上了最大的那架馬車。
「爹」,晴嵐脆生生地問︰「丁大姑娘嫁給誰啊?」
舒老二柔聲道︰「濟南府的秦家,出過三位太醫的那個秦家二少爺,如今在太醫院里當值的秦太醫是他二叔。」
「哦「長女配次子啊晴嵐有點為丁大姑娘惋惜,那樣一個美人
舒老二似是听懂了晴嵐的話音,笑著對他說︰「雖說秦二少爺繼承不了家業,但他確是個好的,才17歲就考上了舉人,還是案首。」
晴嵐的玻璃心一下子晴朗起來,郎才女貌什麼的最和諧啦。
(某人︰你玻璃心?那也是貼了防彈膜的夾膠鋼化黑玻璃!)
等回到家,王家的人已經到了,晴嵐看著那些裝著矜持卻內心驕傲的王家人和擺在院里不太滿的嫁妝箱子,心下赧然,果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第二天天不亮,舒家全體已經起床開始準備了,晴嵐睡眼惺忪的被潘氏抱著套衣服。套好衣服,潘氏出去給她打水洗漱。晴嵐看著別在腰上的小荷包,頓時心生一計。
今天是舒老三成親,家里的早飯是雜面面條,寓意長長久久。晴嵐想著自己的小心事,胡亂吃了幾口,看舒大郎也吃完了,拉著他躲到廈子里。
看著眼前的小豆丁,大郎不耐煩道︰「什麼事神神叨叨的?」他還要跟三叔去接親呢!他從未騎過牲畜,今天秦氏應了他說給他騎三叔娶親的毛驢呢!
「你,想不想看顛轎子?」晴嵐壓低聲音笑著問他。
「我想不想看的管啥用?顛轎子不得多給喜錢,爺女乃肯定不讓。」不得不說,大朗還是挺了解他爺女乃的。
「那這錢要是我出呢?」晴嵐像個誘人犯罪的壞蜀黍。
大郎一下睜大眼,「你有錢?!」
「噓——!小聲點兒!」晴嵐伸出手,捏著兩顆小銀luo子一晃︰「我有壓歲錢!」
大郎羨慕的看著他,吸吸鼻子,「那我有啥好處!」
晴嵐翻了個白眼,「你不想看?你忘了你班上,有個同學的叔叔娶親,人家就顛了轎子,你不回來說了好多天?」晴嵐現在還說不了太長的句子,氣不夠。
大郎轉了轉眼珠子,「那你再問二嬸要五塊那種酒樓的牛肉干給我,你給我,別讓他們看見。」他們指的可不只是二郎三郎。
吃貨!
自打晴嵐長齊了八顆米粒牙,潘二娘常拿些硬牛肉或硬餅干讓她磨牙(娘咧我不是幼犬),偶然一回,晴嵐吃到了潘二娘給舒老二準備的麻辣牛肉,大愛啊!那是一位酒樓剛聘來的川味廚子做的,牛肉又干又有嚼勁,麻的她牙齦直跳,第二天繼續纏著潘二娘要。潘二娘在吃穿方面從不委屈晴嵐,所以她每天多做些點心,換川味師父的牛肉干。
有一次大郎來找舒老二問功課,正巧晴嵐在吃牛肉干,不得不忍痛割愛給了大郎兩塊。
晴嵐沒想到他還記著呢,想到自己的惡作「大劇」,敷衍道︰「行行行,你快去吧!」
大郎伸手,晴嵐不放心的叮囑他︰「不準胡花,也別讓別人看見。不許跟任何人說,誰也不準說!要不我再不給你肉干,其他也不給!」
「昂昂昂,知道了」大郎答應著,拿了錢一溜兒風似的跑了。
顛轎子,是魯西一帶結婚時常有的橋段,有顛鸞倒鳳的美好寓意。(美好)
這個時代的娛樂極少,結婚那可是大熱鬧啦!抬轎的杠子班的男人們都很有一把子力氣,連人帶轎幾百斤,新娘子被顛的七葷八素卻不敢出聲,讓人听見要笑話死,而且新娘子又不能中途下轎,只能忍著,外頭看熱鬧的人叫了好才算過關。
晴嵐騎在舒老二的脖子上,被他頂著去迎舒老三。出了正街,遠遠的就看見從彎道轉過來的舒老三和他的娶親隊伍,舒老三一驢當先,雙手抱拳,感謝沿路給他道賀的老鄉,笑的嘴快咧到耳根子了。
「爹,你娶娘騎得啥啊?」晴嵐彎下腰問。
「馬。」舒老二眨眨眼。
「哦。」晴嵐沒再追問。
等舒老三再走近一些,到了離巷子口不遠的正街時,喜轎突然停了。接著,杠子班男人們的口號叫了出來,吃瓜群眾們迅速上前圍觀。
來了,晴嵐壞壞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