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嵐氣笑了,這老太太,飯做的這麼難吃,含沙帶泥也就算了,還要別人感恩戴德的吃,心眼小到連個兩三歲的孩子也容不下。她算是知道那位好二姑遺傳誰了。
「她這是還沒醒呢。」舒老二笑著圓過去,繼續吃飯,卻不肯再給晴嵐喂。開玩笑,這麼多的泥沙,孩子的腸胃多弱啊,還好他給倆孩子準備了小零食。
坐在對面的舒二姑白了一眼這對父女,繼續低頭扒菜。
吃了飯,男人們拿著準備好東西去上墳,女人們留在家里收拾。呼呼啦啦的走了一大群人,晴嵐呼出一口濁氣,邁著小短腿移出了昏暗的屋子。
院子里陽光明媚,晴嵐向右瞅了瞅磨台,又向左瞅了瞅雞圈,走到豬圈邊上看豬。豬圈不大,柵欄起的很高,石槽這會兒放在外面,旁邊還豎著一根長木棍子。一大兩小三只豬,看見晴嵐來了直哼哼。豬<圈很髒,滿是泥尿爛干草,原來旁邊廁所的屎尿也被豬拱的到處都是,氣味沖天。
豬也好這一口麼?不是狗改不了吃麼?(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晴嵐覺得一秒鐘也呆不下去了。
她走向大門口,一**坐到大門坎兒上,兩手托腮,無聊的望著外面的水溝和楊樹,想著待會兒快點回家。對著那幾頭豬,她都不敢上廁所了!
潘二娘不樂意在屋里看舒二姑對著舒大老姑吹捧自己男人和兒子的樣子,抱著兒子踱步出來,看見女兒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小小的背影顯得格外寂寥。
潘二娘頓時有些心疼。
「干嘛呢?」潘二娘穿過院子,抱著明宇坐到晴嵐身旁。
「想回家。」晴嵐撅著嘴。
「待會兒上完墳就走了。」潘二娘也不喜歡待在這里,舒大老姑的兒媳婦不是那愛干淨的勤快人,屋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潘二娘一直覺得,懶人眼里沒有事兒,勤人眼里都是活兒。
「爺爺每年給老姑家多少錢啊?」晴嵐好奇。
「噓——」潘二娘大急,瞪了她一眼,「小聲點!讓你老姑家的人听見怎麼想!?替你爺爺要賬啊!?要賬也輪不著你!你掛掛什麼!」
「我就問問。」晴嵐無語,干嘛這麼大反應。
潘二娘**朝女兒移了移,又回頭掃了眼門窗。「我听你爹說,每年二十兩。」潘二娘悄麼聲的說,頓了頓,又道︰「給你三爺爺家十兩。」
喲,還不平均呢。「為啥?」晴嵐歪著小腦袋問。
「為啥,你爺爺和大老姑最親,小時候是你大老姑把你爺爺帶大的。後來你大老姑又守了寡,孩子還小。」潘二娘解釋道。
「哦~~~那為啥大老姑家還這麼窮呢?」晴嵐不解。
潘二娘被問的一愣,陷入沉思。
為啥呢?
大老姑年輕就守了寡,家里只有一個兒子,公婆早沒了,娘家也只剩倆兄弟,還都成了家,並沒有拖累。舒老爺子以前掙錢少,每年給個三五兩的不算,可近十年來每年給她家二十兩啊!她家地原本是不多,但舒老爺子把他分的幾畝地也給了外甥種,十四、五畝地的出息,家里統共才五口人,應該夠吃的呀!娶親的時候公公拿錢給錢蓋了這個新院子,底下倆孩子也不讀書,幫著家里干不少活,家里有雞有豬,舒大老姑也身體健康,日子應該正經不錯才對。可看這一家人的穿衣打扮,大集上收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就大表哥穿的稍微齊索。剛才吃的
潘二娘心里直犯嘀咕。
「為什麼他們的牙是那個顏色?」晴嵐瞧著潘二娘半天不答話,又問。老家人的牙全都黃孜孜、這一塊那一塊的褐斑。
「哦,」潘二娘回過神來,「水的原因,他們喝的水,讓牙變成那樣了。你爺是出來的早,要不也是那種牙。」
西橫溝村隸屬固堤鎮,大部分是鹽堿地,也是重要的產鹽區,地下水的鹽堿度很高。晴嵐剛才喝過他們的水,咸咸的,喝完牙很漬。
「為什麼爹叫三爺爺三叔,而爺爺卻叫三爺爺三哥啊?」晴嵐又拋出一個不合理的問題。
「哦,你爺爺和你三爺爺是對雙子,本來你爺爺大,但你三爺爺老成,村里人開玩笑讓你爺爺叫他三哥,後來叫著叫著習慣了,也混著叫開了,村里人哪有那麼些講究。」潘二娘耐心的解釋。
真亂,晴嵐撇撇嘴,若潘氏不說她還沒看出來呢,居然是對雙生子。
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頭皮上有些發燙,晴嵐靠著門,躲在潘二娘的陰影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潘二娘估模著時間,上墳的該回來了。
最先跑回來的是季東和舒大郎,嘴里吆喝著說要給舒老姑家地里除草,說完作勢往外跑。舒二姑一把抓住她兒子,遞上一碗水,邊拿帕子給他擦臉邊囑咐他小心。季東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掙月兌他娘,領著男孩子們一溜跑沒影了。
男人們陸續回來,大家又聚在一起說了一會子話,準備往回走。舒大老姑忙要下炕給弟弟裝菜,被舒老爺子攔了,又指使著兒子媳婦去裝。
舒老爺子愛吃薺菜和苦菜子。薺菜過水後拌蒜很香,苦菜子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卷餅里。女敕的還好,老的苦菜子的根很硬很苦,不過蘸了甜醬吃還能忍受,舒老爺子很是喜歡。
「下火」,舒老爺子解釋。也不知道他每天哪來那麼大的火氣。
看似滿滿的兩大兜子菜,實際不重。放好菜,眾人陸續上車,舒老爺子眼里流露出不舍,再三叮囑姐姐哥哥保重身體,有事就來縣里找他,然後才戀戀不舍的上了車。
回程顯然比來的時候快多了,連王玉芬都沒出ど蛾子。
到家時,天還未黑。舒二姑打下手,舒老太太做飯,主菜就是蒜拌薺菜和苦菜子蘸醬,舒老爺子吃的最多。吃了飯,各人回各屋,舒二姑也拉著兒子走了。
回到自己屋,晴嵐又提出了潘氏未能解答的問題。
「嗨,」舒老二給潘二娘和晴嵐解惑︰「大表哥從小沒爹,為了不受欺負,愛跟著村里的賴漢們。後來大了,沒事的時候也跟他們耍兩把。」
原來,那舒大老姑的兒子,喜歡耍錢。
賭啊晴嵐和潘二娘同時想起了潘大老爺
頭一回,晴嵐有些心疼舒老爺子,心疼這樣長大的舒家人,心疼潘氏,心疼自己。
五月將至,但濰縣城的端午節氣氛並不明顯,連著賣粽子的人也極少。晴嵐愛吃棗粽子,整天攛掇著潘二娘包。潘二娘不耐煩一個一個的包,為了哄她閨女,允諾蒸一個大大的粽子,還給起了個好听的名,叫「千層糕」。說是千層糕,實際里外里只有七層,用籠布把泡好的糯米和大棗一層米一層棗的碼好,壓緊實,上屜鍋蒸,大概要蒸五六個時辰。
潘二娘不敢在家里蒸(怕舒老太太絮叨她浪費),悄悄拿到酒樓給白案特配的小廚房里蒸,午休也沒回家,窩在爐子旁邊等。
周掌櫃向來是個有追求的老饕,循著紅棗糯米的香味,邁進了小廚房。
因為是給孩子吃,潘二娘細心的剝了棗核,怕糕芯的米夾生,正在添水。
「這是什麼味兒?」周掌櫃走到潘二娘身後,笑眯眯的問。
潘二娘被突然冒出來的周掌櫃嚇了一跳,咽了口唾沫,擦著汗道︰「千層糕。」這名是潘二娘隨便叫的,為了敷衍她閨女(娘啊你終于承認了你就是懶嘛)起的。
周掌櫃以為是棗子加面做的糕,興致怏怏的走了。
因這糕要冷著吃,所以蒸好後要把它放涼,吃起來才會又粘又糯。第二天早晨,潘二娘掀開籠布,看冷卻下來的棗糕蒸的怎麼樣。
品相一般,潘二娘對外貌有些不滿,不過不影響,待會兒切成厚片看不出來。遂嘗了下味道,嗯~~~還不錯,重新包上籠布,準備下午班時帶回去。
周掌櫃恰巧今天早晨起得晚,沒吃飯就來了,忽然想到潘氏昨天做了棗糕,想著權當饅頭墊墊。潘二娘無語,只好拿出來,切成一寸長,一厘米寬的糕片,端了一盤子給周掌櫃。
周掌櫃很是驚訝,他還以為是…
只見這糕如羊脂白玉般剔透白皙,棗如瑪瑙般點綴其中,甜甜的棗一泯即化,混著甜甜的棗香和糯米漿獨有的馨氣,咬起來略帶Q彈。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天,粼江閣推出了一款端午特供——白玉瑪瑙,立時銷售一空,還有人打包,但僅限每人一份。周掌櫃看到賬上不斷攀升的數字,眼楮都笑沒了,他要馬上給東家寫信,讓京城和省府也行動起來!
當然,他也沒忘了潘氏,給她長了工資,還鼓勵她多多創作新產品。潘二娘哭笑不得,這下子那饞閨女要鬧咯~
不過晴嵐不是真的不懂事的小孩,在最初的失望過後還是挺為潘氏開心的。此後娘倆經常湊在一起研究吃,惹來舒老二的頻頻白眼,這是後話不提。
潘二娘在忙完端午節後,特地做了兩個白玉瑪瑙拿給家里人品嘗。舒老爺子很是不屑︰「這不就是多放了米和棗的粽子麼?還叫個什麼瑪瑙。」說完又切了一塊。舒大郎偷偷藏了一塊,想去學堂顯擺,被舒老大發現罵了一頓,「你是去吃還是去上學噠!」王玉芬尤愛棗糕,吃完了還來找潘二娘要,當然,晴嵐也沒听她說過什麼有不喜愛的。
潘二娘憐她從小受窮,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又懷著身子,每次從酒樓給晴嵐和明宇帶的湯水點心都會分她一份。秦氏覺得這是潘二娘厚此薄彼,瞧不上她(你懷孕的時候人家還沒嫁進來呢好吧),她王玉芬有銀樓的工作就比她高一籌?潘氏就是個勢利眼!但礙于舒老太太,秦氏不敢在潘氏面前說什麼,不過不妨礙她在舒老大和舒二姑面前抱怨。
五月節過後不久,是舒老爺子五十五歲壽辰,舒老大的意思是今年要大辦,舒老爺子從善如流順耳悅目的應下了。
壽辰當天,舒家的來人還真不少,一些平常舒老爺子見了都不敢打招呼的老爺也派人給他送了禮。舒老爺子喜氣洋洋,笑得像朵開的十分燦爛的菊花。但晴嵐覺得這麼多人並非單純為了舒老爺子而來,而是為了正坐在堂屋里喝茶,鮮少出現在舒家的大女婿趙秉生。
算起來,這還是晴嵐第一回見趙秉生。趙秉生每年來舒家兩回:大年初二和八月十六,但這兩個日子晴嵐早早就去姥爺家了,所以今日才頭一回見到。
晴嵐老听父親提起這位姑父,言語里滿是崇敬,所以她也對趙秉生也有些好奇。正巧潘大舅要去茅房,晴嵐從他腿上滑下來,走到趙秉生跟前。
堂屋里坐的都是貴客,趙秉生今日給舒老爺子送了一幅前朝書法大家寫的朱子家訓,現在正掛在廳里,舒老爺子在跟其他幾位老先生品評。趙秉生邊喝茶邊打量周圍,忽然听到一清脆的童聲︰「你是我大姑父麼?」
趙秉生低頭一瞧,是個小姑娘,忽閃著大眼,長得像女版的舒老二,但五官更加精致,心下了然,這就是舒老二的長女了。笑到︰「我是你大姑父呀。」
晴嵐打量著趙秉生,黑面圓臉,雙眼****,五官端正,親切隨和,又隱隱透出些官威來。
趙秉生也打量著晴嵐,好一個靈動的小姑娘,舒家還能生出這樣的姑娘來!低子,笑著問她︰「听說你會背詩啦?」他某天下班回家,听見小姨子對妻子說︰「潘氏肯定是個留不住福氣的,閨女會背兩句詩還到處顯擺。」趙秉生不太喜歡小姨子一家,但對晴嵐有了些好奇。
晴嵐點點頭。
「那你最喜歡哪首詩啊?」趙秉生又笑著問,他的牙齒又白又整齊。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晴嵐認真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