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覬覦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將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著那只紫砂杯,跟著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沒有!」不及多想,兩只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連手帶杯硬搶過來,也不管茶湯是否過燙,抓住了就往嘴里灌。
唔,燙燙燙……咕嚕咕嚕……燙燙燙啊——
雖然燙舌,但勉強能入喉,她閉眼痛快灌完,隨即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張眸,心肝陡顫,男子的漂亮鳳目離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見什麼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認真。
「我才、才沒有嫌棄,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湯入喉進肚,胃袋溫燙溫燙的,待她呼出氣息,熱氣沖出,感覺胸肺與喉鼻都溫暖起來,才知先前整個人是僵硬的、隱隱發冷的……還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長有力,握起來那樣厚實,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
「還要?」好听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茶。還想再喝?」
神游的意識終于歸回,見自己仍緊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卻沒放開。
將她紅著臉蛋的靜默當作同意,南明烈提來小陶壺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進小家伙眼里亦有滿滿暖意。
絲雪霖還是將他連手帶杯捧在自個兒的小掌心里喝了。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里啜,啜得她眸眶熱呼呼,心里也好熱好熱。
喝完,最後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體暖了,她清楚感受,終才放開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松開十指。
「……我想學。」她像強調意志般地用力點頭。「我想學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還是你自個兒的本事,我都想學。我會學好的,會學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她知道自己軟弱、心志不堅,遇見一個像似親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門心思只想追隨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澤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變了樣兒。
老杜伯伯也走了,連黑子都沒了。
而那些與她血脈相牽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麼?
好像除自個兒一個,如此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了。
「我會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強調,卻不知話中透出一股乞求氣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堅定,神態卻矛盾得有些可憐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軟,沒回應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長指伸去撥她過長的額前發,撥啊撥的,最後干脆高高撩起,讓底下那張稚女敕臉蛋整個露出,清清爽爽呈現在前。
經過兩個月養傷期,被打得紅腫且青紫的臉蛋終于回復原貌。
老實說,當真是一張小小的美人胚子臉。
靈動的雙眸最最招人,會說話似,非常引人入勝。細墨墨的眉長入鬢,明明是嬌女敕無端的年紀,卻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颯爽。
挺直巧鼻搭著成熟櫻桃般的紅唇,芙頰鼓女敕,下顎縴細,五官輪廓深明,應是巫苗族娘親那邊的遺傳,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單薄的長相。
想必不久的將來就得讓人操碎了心。
此時此際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覺很有身為長輩的心緒,不住揣測著將來。
「把額發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認真應承,似能感領他的心思——仿佛告訴她,已被盛國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將來是想隱瞞出身過活,抑或以真實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親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見小家伙突然乖順了,在他面前斂眉紅臉,露出小泵娘家的靦眺模樣,他眉峰微動,內心刷過淡淡愉悅。
「還有,我會乖的,會很乖的。」絲雪霖信誓旦旦。
「當真?」撥好她的發,他頗含深意問。
「嗄?!呃……就……盡可能乖些。」想想關于「乖不乖」此點,還是別把話說死,要她什麼都乖,會很悶啊。
她微微懊惱的模樣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輕親王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泵娘震得發懵,臉紅之癥加重。
鳳目狹長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經夠漂亮了,兩排墨睫還生得既長且翹、既濃又密,笑時形成彎彎兩道……欸,要暈了呀。
南明烈笑過一陣,都不知多久沒這麼笑了。
他最後斂了斂臉色,恢復雲淡風輕的神態,瞳底和嘴角仍留淺淺暖意。
他向前傾,將臉靠近她耳邊,道——
「至于你一開始問的那件事,問是否為本王手筆……盛國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本王總該為你出口氣,不是嗎?」
說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身後沒有動靜,他佇足回首,就見小家伙變成六角亭里的一根石柱似,動也不動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張開,說不準連氣息也凝住。
「絲雪霖——」他自覺心態放得甚正,隱隱卻覺……像得了個新奇玩意兒,讓他可以變著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著你學,還不跟上?」
他猜對了,她當真大氣都不敢喘。
盛國公府這一次鬧得那樣亂,真是他的手筆,是、是替她出氣呢。
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
所以這座烈親王府,這個曾與她阿爹知交相往過的年輕親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當烈親王府的人,想當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識,拚命眨眸,眨掉太泛濫的水氣。
她沖他跑去,小臉蛋紅彤彤,腳下急得差點煞不住,還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時扶住她的肩膀。
「要穩。」他薄懲般輕彈她額心一記。
「好……是!」她認真應聲,忍著沒去模額。
彈她額頭的那手改而落在她頭頂心,贊許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盡量。」
沒把握辦到的活兒,絕不輕言允諾。
唔,是說她如此答話,額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記。
結果沒呢,年輕親王低聲笑了,調過頭就走。
絲雪霖瞅著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開嘴悄悄笑。
她學起他走路的樣子,一步步踏得沉穩,追隨而去。
盛國公府與田氏大族爆出走私鹽貨一案,案子並未延宕太久。
來到歲末時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來。
起因既是京畿顧二的內弟,也就是顧二妻子田氏的娘家親兄弟惹出的禍事,誰惹出的禍,誰負責到底。
說直白些,顧二如今頂著盛國公府世子爺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幾位在朝擔任要職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這兩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氣端掉那麼多人,引來朝野不安,何況年關近了,昭翊帝想過個好年。
所以帳先記下,慢慢再算不遲。
皇帝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個小家,逮了幾個牽連較深的核心人物,砍頭不到十顆,非常之節制,再將田氏娘家在朝為官的叔伯們各自降級罰俸,其中最位高權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戶部尚書一職,奉命在家「督飭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孫干出殺頭大罪。
至于盛國公府這邊的情形,卻是較田氏大族平和許多。
畢竟國公爺已致仕,世子爺是個沒什麼大作為的,幾個在朝走動的顧家子弟多功在軍務,皇帝沒把顧家牽扯進來,卻在田氏那位親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國公以及世子爺夫婦入宮一敘。
據說國公爺領著兒子與媳婦面聖過後,回到府中就大動家法,把兒子、媳婦狠狠抽了一頓猶不解氣,國公爺果然老當益壯啊老當益壯,硬生生一把奪了府里護衛的佩刀,沖著媳婦狠狠砍殺過去,若非世子爺和眾人求著、擋著、幫忙安撫著,田氏真會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後,盛國公府內的中饋澳交由顧三媳婦代管,田氏被圈進家廟。
國公爺亦寫了封長長的請罪折子,罪己再罪己,將自身罪得體無完膚,更主動將之前田氏托付給娘家兄弟管著的幾座大莊子的收益,全上繳給國庫。
也就是說,以後幾處莊子仍由京畿顧家養著,每年的獲利則全數歸國庫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錢就有滿滿錢銀進庫。
一場「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勢,最終得利的仍是金鑾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氣。
目的達成,周身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