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上) 第十七章

作者 ︰ 黑潔明

「跟著我。」

他悄聲說著,如鬼魅一般經過她身邊。

她看不到,不了解他如何能在隨時可能踏空的情況下移動,但她跟了上去,他就在她前面,她的五感本來就很好,後來更被人刻意磨得十分敏銳,在黑暗中移動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在黑暗的樹上移動就有些困難了。樹干雖然寬大,但有些地方長滿了青苔,十分濕滑,她無法前進得太快,但他卻不同,他在樹上輕巧的移動著,好像這是他家後院,每當她快失去了他的蹤影時,他會停下來等她。

有一次她踩到青苔失去平衡,他及時回身拉住了她,彷佛他身後有長眼楮一樣。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能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也看得見腳下的樹干,她的視力漸漸適應了這黑夜,才發現因為兩人在樹上,這樣的高度,不像雨林的最底層那麼漆黑,這兒不是全然的黑暗。

天上的雲慢慢散開了,月亮在雲中忽隱忽現,透著微光。

然後,他在一棵大樹上的中心停了下來,那是樹枝分杈的地方,足以讓人穩穩的坐下,背後還有粗大的樹干可以倚靠,這里的空間比她方才找的地方舒適許多,更大,更穩,也更安全。

暗夜里,空氣依然又悶又濕。

他放下背包坐了下來,朝她伸手。

她不習慣和人靠得這麼近,從來就不曾習慣過,但現在不是可以讓她選擇的時候,所以她移動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讓她在他身前坐下,坐在那個防水背包上,她才坐下,他已伸手半強迫的要她往後靠。她沒有反抗,如他所願的往後靠,然後才發現這個姿勢還不錯,幾乎接近半躺了。

他靠著樹干,她則靠著他。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見林葉樹冠上的夜空,看見雲和月。然後,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睡一下。」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雖然懷疑自己能夠睡著,她還是微側過頭,把眼楮閉上了。

他的心跳,再次在耳邊回響,霍香慢了半拍,才發現她的臉是直接貼在他胸膛上的,他不知何時把上衣月兌掉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沒有穿?

她沒有印象。

她也想把濕透的內衣和襯衫月兌掉,還有腿上緊黏在她身上的濕褲子,但她更不喜歡被蚊蟲叮咬。她挪移著身體,彎身側躺,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讓身體透氣。

他沒有阻止她,只是伸手攬著她的腰,確定她不會掉下去。側過身之後,情況好多了。

樹上不像下面一樣幾乎完全沒有風,偶爾有夜風徐徐吹來,聊勝于無。悄悄的,她嘆了口氣,卻沒來由再次想起他方才的行徑。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心跳聲,在她耳畔回響。

她以為他不會說了,半晌後,她听到他緩緩開口︰「阿震給了我你最後回傳的訊號位置,我到那處河岸之後,听到了槍聲。」

她愣了一下,喉微啞,告訴他。

「那人是海豹特種部隊。」

「我看到了。」

他的手擱在她腰上,她感覺到他深吸了口氣,但他沒有再指責她。

她可以理解他循聲找到了那個男人,可那還是無法解釋,他在那之後,是怎麼找到她,而那困擾著她。如果她可以被他找到,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

「夜那麼黑,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看著夜空中的雲與月,沉默著,他很清楚她的憂慮,不得到答案,她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在山里長大的。」他告訴她,「我的父親是個獵人,他教我如何追蹤動物,教我如何獵捕那些在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相較靈巧的野獸,人類的蹤跡,非常顯眼。」

這解釋了一些事。

過往的經歷,讓她無法完全信任旁人,所以總是保持警戒,即便是他也一樣。這習慣很不好,有些傷人,她知道,卻改不掉。

回想起來,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關于自己的事。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以手指梳著她微濕的發,坦承︰「我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才找到你。」她微微一怔,先前堵住胸口不知所以的硬塊,莫名又化開些許。

悄悄的,她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身體不覺放得更松。她能听見他穩定的心跳,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

風又吹來,讓她緩緩又喟嘆了口氣。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慢慢的不再那麼緊張,緊繃的肌肉也一點一滴的松了開來。

她的呼吸變得徐緩、深長,她沒有睡著,沒有真的睡著,他知道,她睡得很淺,總是會保持一絲清明,即便在船屋里時也一樣。

血的味道,仍淡淡縈繞在鼻端。她身上的傷,比他預料的還要多。他不喜歡這樣。

下午那一聲爆炸,倏忽在腦海里涌現,他心頭驀然一扯,眼角再次抽搐著。在那一秒,他很清楚,那可能是她。

飛鳥被爆炸驚飛,刺鼻煙硝瞬間四散。

他不敢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那地方被炸出了一個大洞,附近的草葉燃燒著,那人被炸得支離破碎,看不清面貌,但殘破的腳是男人的腳,套著男人的靴子,不是她的尺寸。

黑夜里,心狂跳,冷汗微微的冒。那可能是她。

月亮在雲中忽明忽滅,懷中的女人欠動了一下,他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揪扯到她的發。

他強迫自己松開拳頭,低垂雙眼朝她看去,她仍合著眼,被套上手環和手表的左手擱在他胸膛上,藏在身下的右手卻握著她藏在腰間的匕首。

即使睡了,也不安心。縱然是他,也不放心。

不由自主的,他抬手覆握住她擱在他胸膛上的手。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最終仍是接受了他的掌握。

那只手傷痕累累,虎口和食指和他一樣,長著拿刀握槍的老繭。五年了,他以為那繭該消了,但它沒有。

她有她自己的問題要面對……光只是做這些事是不夠的,對她來說,並不夠……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韓武麒是對的。

她無法放松下來,不能忘卻過去,所以一直沒有辦法戒除那些老習慣,船屋上那些鍛鏈身體的器材,她用得比他還勤。

輕握著她的手,他清楚感覺到那冰冷的小手,甚至不到他的一半。好小。

原來這麼小。

那蒼白的小手,一點也不漂亮,指節過于突出,新疤舊痕滿布,本該柔軟的小手,因為長年的磨練,模起來堅硬且粗糙。

這不是女人該有的手。

過去那些年,他不讓自己把她當成女人,只是同伴,只是助手,她能保護自己,她沒有半點女人味,而且她不會無理取鬧。

她不懂一般女子該懂得的,她不打扮、不化妝、不懂示弱、不會撒嬌,她甚至不太知道該怎麼笑。

從小,她就被人鍛鏈打造,變得無比剛硬、萬分鋒利,教人只看到她的不同,看到了她曾做過什麼,能做到什麼,讓人忘了她也有血有淚,也只是個人。

一個嬌小的女人。

深夜里,雨雲徹底散去,明月高掛枝頭。

他能清楚看見她的臉,還有那張蒼白小臉上的傷。嬌小又愚蠢。

當他循著槍聲,發現那個海豹特種部隊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只是將那男人五花大綁的丟在一旁,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可以徒手對付這些家伙,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沒有殺人。

她辯駁的聲音猶在耳畔,他閉上眼,深吸口氣,卻仍壓不下心中的恐慌。還以為他可以不在乎,再也不去在乎誰。

誰知道,不知何時,還是放到了心底。

听著她的呼吸,他悄悄收緊手中的手,壓在心口。

她在天亮之前清醒了過來。

昨夜的風雨早已消逝,只有微涼的晨風徐來。

他沉穩的心跳,仍在耳邊,熱燙的體溫緩緩滲透入膚,溫熱了她的身體。她沒有動,不是很想讓他知道,她已經清醒過來。

她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可以如此溫暖,人的皮膚可以模起來那麼舒服,不知道原來被人擁在懷中的感覺這麼好。

她不想醒來,但她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緩緩的,她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睜開雙眼。他握著她的手,輕輕覆握,就在眼前。

她難以理解,自己怎能就這樣被人握著手,但就是被握住了,沒有察覺,不曾因此驚醒過來。他的手很大,雖然有些粗糙,但厚實且溫暖。

月過中天,已開始西沉,懸在他手背上,藏在林葉之間。

她能看見,她的指尖從他長了老繭的虎口旁露了出來,擱在他微熱的皮膚上,她能清楚感覺其上的毛發,感覺他的皮膚在指月復下的觸感,和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驀地,身體上方傳來輕響。

她猛地回神,看見一條蛇,懸掛在她腦袋上方的樹枝上,吐著分叉的蛇信。她沒有動,不敢驚擾到它,只是屏住了氣息。

她本來想等它自己離開的,但那條墨綠色的蛇,發現了他和她,察覺了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和體溫,它吐著蛇信,慢慢垂降而下,只用些許的尾巴卷住樹枝。

它是如此靠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見它身上的鱗片,和黑色的小眼。那條蛇可能有毒,就算沒有,她也不想讓它咬上一口。

當她正想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搞定它時,身下的男人突然抬起左手,閃電般抓住了那條蛇腦袋後方寸許,長蛇吃了一驚,張開大嘴、露出利牙凶狠威嚇,但他沒有因此松手,原本卷在樹枝上的蛇尾猛地松開落下,眼看就要纏上了他的手臂,他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將它往外拋去,長蛇在空中蜷曲起身子,落地後,飛快就竄入樹林里,眨眼便消失無蹤。

從頭到尾,他心跳沒快一點,呼吸沒多一下。

那只曾經抓住長蛇要害的左手,緩緩收了回來,擱在她腰上。

她撐起自己,從他身上爬坐起身,垂眼看著那個自始至終都醒著的男人。他抬眼看著她,一手仍在她腰上,一手仍覆著她在他胸膛上的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感覺到掌心下他的心跳,直到這時,才驀然加快,讓手微熱,教她一顆心莫名也跳快了起來。

天更亮了。

他覆在她手上的手好熱,他看著她的眼,透著她無法辨識的某種情緒,讓她身體有些發軟。

忽然間,他的一切變得如此明顯,體溫、氣味、心跳,他粗獷的面容,還有那雙凝視著她的眼。

有那麼一秒,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她看見自己原本握在腰間匕首上的右手,撫上了他的臉,模上了他的唇。

他沒有動,依然沒有,只用那雙黑色的眼,看著她。

她一怔,將在他身上與臉上的手都抽了回來,翻身下了樹,再次走開。

指尖好熱,好似仍擱在他臉上,好似仍撫著他的唇,熱氣莫名上了臉,染紅了雙耳,教心跳更快,像要爆開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方才她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面紅耳赤的,她將熱燙的手指藏在拳頭里,邁開腳步,頭也不回的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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