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來宮一如往常,宮門緊閉。
夙來宮之主羽妃也一如往常,不發一語靜坐在佛前。
自被帶進宮里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心如死灰,早已無意苟活于人世,可那人威脅她,倘若她敢尋死,他就滅了韋家滿門。
為了她的孩子,她忍辱偷生,甚至擔心那人傷害她的孩子,這些年來,她對那個孩子不聞不問,只能日日在佛前祈求兒子能平平安安,一生無災無難。
緊閉的宮門,在皇上駕臨時開啟。
魏冀熟門熟路的來到靜室,他沒有進去,只站在門前,抬目往里頭看去,瞧見那默然靜坐在佛前的女子,冷漠的眼神微微柔軟了幾分。
當年他尚未登基稱帝,對她一見傾心,可那時她已是韋宣塵的未婚妻。
他與韋宣塵是表兄弟,兩人自幼一塊長大,在爾虞我詐的深宮里,比起其他的兄弟,他與韋宣塵更加親厚。
他努力抑制對她的傾慕之情,在她嫁給韋宣塵的那一晚,他大醉一場。
而後他終于登上帝位,成為九五至尊,他沒有什麼女人得不到,只除了她,他對她朝思暮想,終于再也無法忍受思念的折磨,于是他設計了那場西巡,除掉了阻礙他得到她的韋宣塵。
韋宣塵死後,他終于得到了她,他原以為她對他這個一國之尊的眷寵會受寵若驚,不意她卻滿臉屈辱,甚至在得知韋宣塵的死訊後,一心求死。
你若敢死,朕就讓韋家滿門上下一起陪葬!
為了捻熄她的尋死之心,他如此威脅她,從此,她不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如行尸走肉般的活著。
身為至尊的帝王,他要什麼得不到,但他得到了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那求不得的苦,日日夜夜折磨著他。
你為了得到她,不惜殺了與你一塊長大、親如手足的宣塵,再將她囚禁于宮中,令她像個活死人般的活著,你這麼做,對得起當年為你排除萬難、扶持你登上帝位的韋家嗎?
即使母後如此責備他,他也不肯放了她,他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將她的人強留在身邊。
一晃眼,都快過去二十年了,她依然心如鐵石,不為他所動,他忽然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他沖了進去,憤怒的砸了她面前的那尊佛像。「都這麼多年了,你的眼里還是沒有朕嗎?!」
宮里的妃嬪,哪個不爭求他的寵愛,唯有她,對他不屑一顧。
羽妃依然不言不語,垂下眼,不看不听,在丈夫因她而死的瞬間,她的心就跟著他一塊死去了。
被她一再冷待,魏冀忍無可忍,抬起手欲朝她甩去一巴掌,但就在踫觸到她臉頰前,他的動作一頓。「好,你狠!」他終是不忍心對她動手,拂袖而去。
回到御書房,魏冀的心緒依舊暴躁難忍,命人將平素服用的丹藥送上來。
韋宣塵死的那日,他亦被山壁落石砸中了頭,自此之後他就患了頭疾的毛病,每日總有一段時辰會頭疼欲裂,就連太醫們也束手無策,最後是服用了道士為他煉制的丹藥,才能舒緩。
然而近兩年來,他頭疾發作得比往常頻繁、劇烈,須服用加倍的丹藥。
服完丹藥,魏冀陰沉著臉,命令道︰「宣韋殊寒來見朕。」
他就不信她還能無動于衷。
原本魏青晚打算尋個機會悄悄求見羽妃,看能不能請她想辦法勸韋殊寒熄了報仇的心思,就算她無法去見韋殊寒,或者能寫封信勸勸他。
可是當她來到夙來宮附近,卻見到韋殊寒與父皇正朝這兒而來,似乎也要往M來宮去,她急忙避到暗處。
在見到父皇領著韋殊寒進了M來宮後,她心下一驚。
羽妃不正是韋殊寒的親生母親嗎?父皇讓他去鳳來宮做什麼?是要讓他們母子相認嗎?
不可能!依父皇的性情,絕不可能這般好心,父皇到底想做什麼?思及父皇適才陰鷥的臉色,她陡然一凜,尋思須臾,連忙轉身前往太後的寢宮,求見太後。
「老七,你急著求見哀家,是什麼事?」
見到太後,魏青晚略一遲疑,定了定心神,清雅的臉上堆著笑說道︰「也不是什麼急事,只是孫兒方才前來向太後請安時,瞧見父皇領著韋統領去了夙來宮,心下覺得奇怪,夙來宮的羽妃就連咱們都見不著,怎麼父皇竟帶著韋統領去見她呢?」
太後頓時面露驚詫,「你說什麼,皇帝帶著殊寒去見羽妃?!」
「沒錯。」
「殊寒的祖母才剛過世,殊寒還在孝期,皇帝這時召他進宮想做什麼?」太後霍地起身,也顧不得魏青晚還在,命令宮人道︰「來人,擺駕鳳來宮。」
她與唯一的妹妹感情素來親密,可自韋宣塵與妹婿相繼離世後,妹妹沉浸在喪夫喪子的沉痛中,身子越來越差,鮮少再進宮,兩人的情分因此疏離不少,前日遽聞她的死訊,她已派人前去韋府傳達她的慰問之意。她心中除了哀痛妹妹的死,還有一抹歉疚。
韋殊寒是韋家唯一的根苗,她不能再讓他出事,否則百年之後她實在無顏面對妹妹。
太後未召魏青晚陪駕,因此她沒有跟隨太後一塊過去,目送太後離開後,她心付,果然如她所猜想的一樣,太後知道父皇對韋家所做的事,這些年來太後對韋殊寒之所以格外關心,興許是源自于對韋家的虧欠。
韋殊寒沒想到突然被皇上召見,竟被皇上領著來到鳳來宮。
這麼多年來,他明知母親就在鳳來宮里,經過這里無數次,與母親只相隔著一道牆,卻從未能相見。
瞞著世人囚困了母親這麼多年,皇上卻陡然帶他來此,究竟想做什麼?他忽然良心發現,決定要讓他們母子相見?
韋殊寒當下便否決了這個想法,思潮迭起,但神色卻仍維持著一貫的冷靜,眼瞅著就要見到分離近二十年的母親,他緊掐著衣袖里的手掌,跟在皇上後頭,一步一步走到靜室。
來到靜室門前,魏冀停下腳步,望向仍端坐在里頭的包語露,懷著一抹惡意,冷冷出聲道︰「羽妃,你抬頭瞧瞧,看朕帶了誰來看你?」魏冀再看向韋殊寒,吩咐道︰「殊寒,來見見羽妃。」
听到皇上喚里頭那名背對著門口,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女子為羽妃,韋殊寒的心倏然一震,但很快的他壓抑住這抹激動,鎮定如常的躬身朝羽妃施了一禮,「臣韋殊寒,參見羽妃娘娘。」
當年皇上為了隱瞞他所做下的丑事,事後命人將幾個知情的太監和侍衛滅了口,沒想到其中一名侍衛被砍了一刀後,摔下山崖,被河水沖走,僥幸保住一命。
一個多月後,那侍衛不甘心,拖著重傷的身子悄然來到韋家,將皇上陰狠的手段全都告訴祖父,說完不久,侍衛便因重傷身亡。
得知真相的祖父怒急攻心,大病一場,幾個月後撒手而去,死前叮囑祖母,要將這秘密一輩子爛在肚子里,不得泄露出去,以免為韋家招來災禍,尤其不能讓孫兒知道。
然而祖母在夫死子亡後,懷著滿心的怨憤,在他十五歲那年將這件事告訴了他,並要他為爹和祖父報仇。
這些年來,他一直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處心積虎,步步為營,最後終于得到皇上的重用,掌管武衛營。
如今時機還不到,他不能讓皇上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縱使母親就在眼前,他也不能與母親相認。
羽妃听見兒子醇厚的嗓音,縴的雙肩幾不可見的顫動了一下,但是她沒有抬頭,更沒有轉過身子,只是緊閉著雙眼端坐著。
她緊抿著唇,逼自個兒吞回眼眶里的淚,兒子就近在一臂之遙,卻不能相見,她心中悲苦,但為了兒子好,她不能表現出任何異狀。
魏冀見羽妃在听見韋殊寒的名字時,依然端坐不動,心頭驚疑不定,她現下已心如心灰,就連自個兒的兒子都不肯相認嗎?他不信她真如此冷漠,想再試她一試時,忽聞太監的喊聲——「太後駕到。」
魏冀皺起眉,不得不打住即將出口的話,離開靜室,轉往前頭去迎接。
「母後怎麼來了?」
「哀家突然想起羽妃,過來看看她,皇帝怎麼也來了,還把殊寒也給帶來了。」太後望向皇帝的眼神,隱隱流露出一抹責備之意。
「殊寒有事稟告,朕恰好要來鳳來宮探望羽妃,這才讓他一塊過來。」魏冀隨口扯了個謊。
太後啾了眼站在皇帝身後的韋殊寒,見他神情似無異狀,不知是尚未見到羽妃,抑或母子倆並未相認,太後心下松了口氣,無論如何,只要別讓韋殊寒得知羽妃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便好,接著她吩咐皇帝,「沒別的事就讓殊寒退下吧,你也知道羽妃愛清靜,不見外人。」
魏冀沒多說什麼,遵從太後之命,擺手讓韋殊寒退下。
待韋殊寒離去,太後這才沉下臉來責問兒子,「皇帝這是在想什麼,竟把殊寒帶來見羽妃,你就不怕韋寒知道當年的事嗎?」
魏冀沉默著沒有答腔,他是被羽妃的冷漠態度氣得一時昏了頭,一心只想著要激羽妃,沒有想過後果,且他身為一國之尊,縱使他們母子相認,他也不懼。
即使韋宣塵是他所殺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當年若是韋宣塵識相,肯主動獻上包語露,他也不必這麼狠絕,這一切全是韋宣塵自找的!
才這麼一想,他的頭又疼了起來,他緊蹙眉心,抬手揉按著鈍痛的太陽穴。
見狀,太後也顧不得再責備兒子,關切的問道「皇帝又犯頭疼了?」
這些年來,皇帝為頭疾所困,卻始終治不好,她曾猜想過,這會不會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
魏冀忍著脹疼的不適,輕輕點了點頭。
太後心疼兒子,連忙吩咐內侍太監扶皇帝回寢宮歇著,再傳召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