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人面面相看時,李勇下來道︰「鐘姑娘,爺請兩位上去。那些家伙要看看家眷。」他撇撇嘴,又補充道︰「見到喜子那家伙,還說了一句‘皇上采選不收男的’,不然喜子也是要被帶走。跟個強盜似的,分明是想斂財。」他露出陰狠的笑,「息事寧人吧這回是低調的出來,它日……回去了,必要讓這些沒長眼的好看。」
鐘憐取餅斗篷替馮無鹽披上,順手為她套上連帽。「甲板上風大。」
「麻煩你了。」馮無鹽道,經過李勇時,與李勇對看一眼,而後施了個簡單的禮。
李勇受寵若驚地回禮。他本是武人出身,做的姿態遠不比京師那些貴公子好看,甚至有些遲疑與防備。
他跟著她倆上了甲板。正值夕陽,風確實大了些,看似幾個護衛分散在上面十分乖順,卻是站住了要角,只要一刀,陛下面前的幾個兵丁立時就會斃命。
這時,龍天運轉過頭,朝李勇前面的馮無鹽伸出手。
他含笑道︰「過來。」
馮無鹽瞥見那幾名兵丁往這里看來,她鎮定地走向龍天運,在離龍天運尚有一臂之遙時,他就主動將她穩穩拉了過去。
他讓馮無鹽面對自己,不疾不徐地拉妥她的連帽,遮掩住她的顏貌。
馮無鹽張著一雙大眼看他,眼底帶些迷惑。
「這就是你娘子?轉過身來啊……」
馮無鹽感覺到說話的那名兵丁似乎要扣住她的肩頭逼她轉過去,但在那之前,龍天運的手掌已先擋在她的肩頭,隨即她听見刀劍出鞘的聲音。
她微一側頭,看見燕奔就在她身旁面對著那些兵丁。
她大眼一抬,對上龍天運正好低下的眼目。他嘴角依舊含著笑,彷佛在說︰別怕。
她心頭一動。
不,她一點也不怕。其實,轉過身讓人看也無所謂,又不是十六那樣傾國美貌,把她護這麼緊做什麼……
「好了好了,剛才她上來時我瞄上一眼,還不如她身邊婢子美呢。」有一個兵丁打著圓場。
馮無鹽聞言,下意識攥住鐘憐的手,不讓她離開自己身邊。
鐘憐一怔,看的不是馮無鹽,而是順著龍天運的目光落在馮無鹽緊抓著她的手上。
喜子上前道︰「全船的人都在了,不信的話我帶你們下去看看吧,要是耽誤各位進京的時間,這責任我們不包的啊。」
馮無鹽听見他們下了甲板,鐘憐低聲解釋︰「是來要財的。喜子帶他們下去給點他們要的也就沒事了,姑娘莫怕。」
「我……」她想說她不怕,可是,好像會辜負了鐘憐跟龍天運的好意。她的手被龍天運執起,放在掌心把玩,她不由得又背脊直挺。甲板上還有兵丁嗎?戲不用做得這麼足吧。
河面上有異于平常的水聲流過,她側過頭,看見有船只駛過,船上有士兵守著,雖然沒有看見任何女人在上頭,可這樣的船能載的人絕對不少,而且她好像聞到了花香味,是那種時下姑娘最愛鑽研的香味。
馮無鹽面上流露出厭惡,輕聲道︰「皇上真是日夜勤勉的人呢。」
「嗯?」龍天運看也沒看那艘船。
「白天忙,夜里也忙。」
鐘憐低著頭不敢抬起。
馮無鹽回過神,趁機收回雙手,將手藏在袖里。她垂著眼低聲道︰「多謝你還顧及到我。」
「那些人粗魯些,要是下船艙不小心冒犯到你,也就只有死路一條。人生在世,能活著就活著吧,何必替他們鋪一條死路呢?」龍天運看似脾氣極好地說著。
馮無鹽一怔。
附近的李勇與燕奔往這頭看來。
「你胳膊的傷好些了麼?」
「好多了,多謝……」
「老謝著的也不是回事。你看中了想畫誰?」
馮無鹽想了一下,小心地問︰「除了燕奔,誰都可以嗎?」
他含笑。「可以。」
她轉頭正好對上一個人的目光,有點驚喜道︰「那,這位行嗎?」
龍天運的笑意尚留在臉上,此時順著她視線看去,然後——表情冷了起來。
好像哪里不對勁,喜子心里想著。
天色暗了下來,河面上小舟往返,經過大船時,小舟上還有人在喊︰「爺們要新鮮的魚嗎?」
「爺們要新鮮的魚嗎?」
「爺們要新鮮的魚嗎?」
喜子終于轉向船下,冷冷笑道︰「哪里來的不知趣家伙,沒人應你就滾,在這里想強賣嗎?接下來是不是想當搶匪上船強奪了?」
夕陽西下,照在他面上泛著淡金色的光芒,面紅齒白,十分好看。小舟上的百姓連忙哈腰作揖,劃著舟走了︰另一頭船舶里的人听見他的喊聲,走了出來,抬頭一看怔住,月兌口道︰「芙蓉不及美人妝啊!」
龍天運漫不經心地往那船上的晉人看去。那晉人一對上他目光,連忙回過神,施禮後再也不敢抬頭。
「以往在宮里,哪見的都是美人,也就不足為奇了。出了宮,才赫然發現喜子你真是招人眼目。」
這語氣淡淡的,一如龍天運平日說話的語氣,喜子分不清這是贊美還是打趣。宮里的太監、宮女都是經過挑選的,就算有長相平庸的,也只會調離中心範圍,不讓皇上看見。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幸而奴婢有這樣的長相,才能跟隨在爺的身邊不是說過嗎?當年登坐上家主的位置前,挑中喜子,就是因為喜子長得賞心悅目,讓爺心情愉快。」
「哦?我這麼說過?」
「爺是說過的。」喜子強調說道︰「當年明喜師父也是這般被開國主看中的。」
「明喜?誰?」
「開國主身邊最親近的太監啊。」喜子眼亮亮,讓他眼底流竄著動人的光采,「喜子是爺改的名。同樣都有喜字,爺不認為很是巧合嗎?」
「你在宮中到底看了些什麼東西?」龍天運隨口道,對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卻不會去在乎一個太監天馬行空的想法。他一頓,又道︰「要畫人像,你這小子長得不錯,怎麼不找你?」
喜子臉一苦,心里嘆了口氣。他喜子是什麼人物,不觀察入微就不是明喜轉世-他開始懷疑美人見太多也不是好事,會喪失正常的審美觀。瞧,他眼前不就是一個?他苦笑,「或許是奴婢不夠男子氣概,所以馮姑娘挑中李勇了。」反正他是太監,如此自眨也無所謂了……
「原來在女子的眼里,李勇深具男子氣概嗎?」龍天運訝問。
「俗人自有俗看法,不是我們可以理解得了的。況且……咳,李勇絕對忠心,他的先祖雖被先皇眨為庶民,但他行事作為一向忠于陛下,不敢有所逾矩的。」他的暗示夠明顯了吧。
「那位公子!那位船上的貴人!」
在甲板上的人循聲看去,正是剛才那個說出「芙蓉不及美人妝」的船主人。喜子沒好氣地喊道︰「何事?」
「相逢即是有緣,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場,不如趁此良夜,貴人可上我這頭的船,一塊談今論古。」對方一見這頭有回應,喜色浮在臉上,一點也不介意是貴人旁的美人回話。
喜子自然知道對方有結交之心,本要拒絕,又听見對方說道︰「此次出來,有彩娘子侍候,不會怠慢貴人的。」
喜子眨了眨眼,下意識轉向龍天運。
馮無鹽正在桌前繪丹青,而鐘憐在旁調著顏料,李勇就僵直地坐在椅凳上,一個多時辰動也不動的。
馮無鹽偶爾抬頭,專注地看著李勇的眼神,逼得他不敢亂移視線,只能彼此互瞪著。
忽然間,船外傳來一句︰「相逢即是有緣,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場,不如趁此良夜,貴人可上我這頭的船,一塊談今論古。此次出來,有彩娘子侍候,不會怠慢貴人的。」
馮無鹽一頓,稍稍分了心神,再定楮看向李勇時,在那一瞬間她捕捉到他眼底異樣的情緒。
盯了片刻,她又下筆修改眼神後,吹干未干的顏料,將畫紙卷起交給鐘憐。鐘憐轉遞給李勇。
李勇驚詩地接過。「要給我嗎?」他一開口,就帶點肅殺之氣。
馮無鹽起身,朝他施禮。「多謝李爺幫忙。」
「哪的話,主子吩咐什麼,屬下就做什麼。」頓了下,他不經意道︰「馮姑娘,听過彩娘子嗎?」
鐘憐看向他。
馮無鹽語氣平靜無波︰「听過。」
李勇自顧自地說著︰「那是京師文人雅客出游時帶的女人,專門侍候賓客用的,也可以說只要船上有女人的,她們大多都是那些彩——」
他話說到一半,馮無鹽就已經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本要開口反擊,不料鐘憐快她一步,舉起水杯就往李勇面上潑去。
「爺已經跟全船的人說過了,馮姑娘是借搭船,誰都不準不敬,李勇你當時也在場,所以現在你是在侮辱我嗎?!你把我比作彩娘子那種人?!」
李勇滿面錯愕。「不,怎麼可能……你是……」
「我是爺的奴婢,而馮姑娘是京師雕版師。還是你想藉著踩低馮姑娘來踐踏我?!」
馮無鹽轉頭看著一臉惱怒的鐘憐,覺得……覺得……有點吃驚︰這一趟船行讓她收獲了一些令她感到溫暖的感情。
李勇低著頭。「我絕無意蹲蹋你,更與馮姑娘無關,是我不會說話。」他側耳听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過去了啊……爺怎會理這種讀書人,準是上頭彩娘子貌美。」
他離去之前,听見背後的鐘憐對馮無鹽道︰「別理那種粗漢子。上次他還對喜子說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再怎樣也不能跟喜子這樣說……」
「為什麼?因為他很貌美?」
「這……」
正確的說法是當時李勇在笑喜子上不了女人,而顯然這種粗鄙的話鐘憐不願說給馮無鹽听,李勇沒有再听下去,直接走出船房。
經過船工時他也沒看上一眼,河面波紋顫動的聲音在夜里無比清晰,外頭往返的舟船人聲不絕于耳。
前朝京師固然奢靡華麗,但在京師之外全是人間地獄,哪像金璧之後,京師之外的百姓可以活得像人一樣。
李勇心里這麼想著,卻是面無表情。身為軍員,他行止直挺,目不斜視︰要上甲板前,他終于停下腳步,低頭攤開手里畫紙。
畫中男子坐在椅凳上,雙目炯炯卻隱含殺意正看著前頭的人︰濃眉寬臉,似是老實溫和,然身軀魁梧剽悍,蓄勢待發。這張畫畫得好不好他看不出來,可是,確實已有九成神似他。
他垂眼看了半天,毫不遲疑地收起畫紙,上了甲板。
甲板上,果然不見主子等人。
他卸下細心的掩藏,露出畫中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