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淮河岸的夜色,紙醉金迷。
岸邊的青樓繡旗張揚,燈籠高掛,襯得河面一片燦紅,喝聲與絲竹聲相應和,花娘的吳儂軟語都快要敲上每個恩客的心坎里。
而所有青樓,莫不以文德橋邊的煙雨閣馬首是瞻。
煙雨閣,樓高五層,雕梁畫棟,飛橋欄桿,明暗相通。上了二樓,雅座僅以錦繡屏風相隔,中央近百步長,轉上三樓,是許多閣子狀的雅房,珠簾繡幔,燈燭閃爍。
值掌燈時分,所有的花娘全都聚集在一樓的長廊邊,個個濃妝艷抹、彩衣飄飄,猶若仙女下凡,唯有花魁,人正在房內。
獸爐里,煙霧輕吐,香氣盈室,鋪著錦紗流蘇的桌面,燭火微微搖曳,在花魁絕艷無雙的容顏上勾勒出冰冷的笑。
「如何?」
房內,共有四人,開口問話的是一名女子,著男裝,面容堪稱艷麗,倒比不上花魁伊靈渾然天成的清艷。
「嬤嬤,你的意思呢?」伊靈問向煙雨閣的老鴇。
「你作主即可。」
「定言,你覺得如何呢?」她又問向始終站在身後的貼身丫鬟。
「……」跟在小姐身邊兩年,屏定言有許多話想說,但礙于老鴇在場,實在不便言明。
伊靈輕點點頭。「我明白了,淨嵐姑娘,可否讓我考慮一夜呢?」她笑盈盈的,然而笑意卻不達那雙靈秀的水眸。
「自然是可以,我相信你不會放棄這樁買賣。」淨嵐冷淡無波的水眸直瞅著她。
「請。」
伊靈淡淡下了逐客令,瞧著老鴇將這位古怪的姑娘送出房外,回頭問著貼身丫鬟。「定言,那是五百兩耶。」她鼓起粉女敕的腮幫子,似乎惋惜極了。
伊靈能成為煙雨閣的當家花魁,除了她琴棋詩畫皆不在話下之外,更因為她有張艷而不俗、媚而不妖的絕色面容。
她長發綰成花髻,頭上雙頭金步搖、玉釵、金簪,全都是恩客親手捧來求她收下的,身上所著的精美華服,更是恩客透過管道得來的御貢布匹所裁成的。她柳眉不掃而黛,朱唇不點而紅,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眼楮,眼波流轉,盡是風情。
多少男人一夜擲百金,就只求她回眸一笑。
多少男人一夜扔千金,就只求她玉白縴指彈上一曲。
「小姐,五百兩,要你去敗壞一個男人的名聲,這事有那麼簡單嗎?」屏定言淡淡地說出看法。
伊靈撇唇輕笑。「我這身子終究得賣,既然要賣,自然是要賣個好價錢。」身在青樓,她清楚自己的未來注定要沉淪。
「在煙雨閣里,至少還有嬤嬤會保護你,但若是照那姑娘所說,女扮男裝上松濤書院,萬一出了事,該怎麼辦?況且,真要賣身的話,小姐的身價肯定更高。」絕不只五百兩。
不過,但若是可以,她會在那日來臨之前,帶著小姐逃離這里。
「我的身價再高,也得與嬤嬤拆帳。」伊靈垂下卷翹的長睫,掩去高深莫測的眸色。「況且,若是離開這兒,說不準我可以找到機會擺月兌這里。」
初及笄,但她卻比同齡的女孩更加世故而聰黠。
「小姐是這麼盤算的?」屏定言微愕。
「有何不可?我習慣認命,但不代表我非認命不可。」有機會逃,為什麼不?
她可不是自願成為青樓女子的。
她七歲那年,家中無故惹來一場滅門之禍,唯有她和五歲的弟弟伊武逃了出來,被人給救了,其余家中三十口人無一幸免。恩人將他們托給一戶人家收養,每年都付了大筆銀兩,要養父母善待他們,以為從此無後顧之憂,豈料,不過三年的光景,養父母以救治弟弟的病體,花費千金為由,將她賣入青樓。
為了弟弟,她待了五年,並在今年成了花娘,憑著她玲瓏的手腕和甜美笑靨,成了煙雨閣的花魁,嬤嬤等著她身價再高漲些,再賣出她的初夜。
她原本是打算認命的,但眼前出現了一線生機,她沒道理不爭取。
只要她辦妥了事,她可以拿著五百兩趕回蘇州,帶著弟弟離開,兩姊弟加上定言,靠著這筆錢做點小生意,要謀生,相信應該不會太難。
「原來小姐是這麼打算的。」屏定言恍然大悟,隨即又覺得不對——「小姐既然已經有了主意,又為何要問我呢?」
「因為我需要多一夜思考,畢竟今天晚上那位鹽商卓爺就要離開金陵了,我想走,也得要把卓爺要送我的東西先收到手再說。」
卓爺出手非常闊綽,且為人正派,對她非常客氣又有禮,她相當欣賞這位客人,貪他給的打賞,但也想要送他一程。
「小姐真是足智多謀呢。」小姐能當上煙雨閣第一紅牌,並非只靠外貌。
伊靈噙著笑,垂眼忖度,淡吟,「況且,那位姑娘不也說了,那位夫子有斷袖之癖,強欺了她的弟弟,基于男人被羞辱,不便張揚的緣故,才要我前去敗壞那位夫子的名聲,既是如此,我還怕什麼?」
「小姐,就算是如此,也不代表他不會欺負姑娘家。」屏定言好心提醒著。「而且,別忘了,你是要扮男裝上書院的。」
伊靈點了點頭。「那倒也是。」
她若是扮男裝肯定俊俏,想必危險多多,再加上女兒身的事實萬一被戳破……思及此,她不禁笑了。
怕什麼呢?她原本就是為了誘惑那夫子才去的,不是嗎?
是女孩還是男孩,又有何妨?
至于她的下場,就暫且拋開不管,為了未來的路好走,不過是犧牲清白,怎麼算都值得。
「定言,替我磨墨吧。」她突道。
「小姐要寫信?」
「是啊,一月一信,非寫不可。」恩人至今依舊資助著他們,但這銀兩得要用她一月一信去換取,以確定她的養父母待她極好。
「小姐,為何你始終不願把事實告訴那位恩人呢?」盡避極不甘願,但她還是乖乖地取來文房四寶。
「沒用的,我寫的信,養父會先看過,倘若我透露半點蛛絲馬跡,他們會拿我弟開刀的。」為了弟弟,她什麼都不能透露。「無所謂了,反正一信抵一信,我寫封信讓他們去向恩人討取銀兩,他們也得給我一封弟弟的親筆信,讓我確認伊武安好,那我也就無怨了。」
「小姐,這豈不是在為虎作倀嗎?」屏定言嘆道。
「有什麼辦法呢?時間太久,再加上那時受到驚嚇,我根本不記得恩人長什麼樣子,也不知他叫什麼名字,想告訴他實情也沒法子……其實,知道這世間有個人是如此地疼愛我,就夠了。」那位恩人,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所以她一點都不覺得苦。
感謝他在他們姊弟倆面臨生死的關頭拉了他們一把,假如有機會,這恩情她是一定要答報的。
「這感覺我懂,就好像小姐救了我,讓我知道這世間並非那般冷情。」
「哎哎,怎麼說到這上頭了?」面對屏定言正經八百的道謝,伊靈有些微窘地羞紅了粉顏。「這人嘛,總是有急有難,我曾受人點滴,這危難時有人相助的感覺很好,若我有能力,自然願意伸出援手,而讓我有這想法的,是我的恩人,所以如果你要感謝,倒不如感謝他吧。」
屏定言聞言,淡淡笑著。
她的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姐,看似嬌弱,實則堅強,豪情又瀟灑,善良又貼心,能被她所救,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報了。
松竹翠迭,桃杏蔽天,這落在山腰,月復地延展到山谷間的松濤書院,儼然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一片片紅瓦,在綠林之間宛若成了點綴的爛漫山花,而木牆上雕鑿的經史子集龍飛鳳舞地跳躍著,伴著彌漫在山間的學子朗誦聲,卓絕出塵的琴聲,盈滿濃濃的書院氣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男子身穿天青色窄袖交領衣衫,一頭烏亮檀發整齊束起,他閉上眼,墨睫微顫,倚在戶外學堂邊的大樹旁,听著學子跟著夫子朗讀詩經。
「君唯,杵在這兒做什麼?」明明天氣冷得要死,孫玉玨還是堅持要搖著羽扇,以彰顯他夫子的仙風道骨,一步步從學堂夫子席上晃到好友身旁,放著一票學子繼續搖頭晃腦地覆誦著。
墨睫微掀,底下竟是雙猶若深淵般的玄眸,有些冷,但笑意微布,暖了那雙教人打從心底顫懼的寒鷙眸瞳。「這一段,已經念了很多回了。」
孫玉玨斯文清秀的臉龐漾著可比奸商的笑。「他們多念幾回,我就可以多歇一刻鐘,當然,絕對不是我偷懶,這也是為了他們好,多念幾回,才背得住,你說對不對?」
「你說的都對。」孟君唯不予置評地揚起入鬢的濃眉。
他和玉玨是一起長大的孤兒,情同手足,玉玨的身子骨偏弱,自小就不適合練武,不過倒是有顆好腦袋,束發之年便成了秀才,來年成了舉人,但未曾打算再參加會試,甘心成為平凡的夫子,落在這如詩如畫的山間歇腳。
而他,雖是練就一身武學,但對詩賦極有興趣,靠著玉玨推薦在這里落腳,當個武師,再旁听著玉玨講解些許詩文。
「我說的當然都是對的。」孫玉玨熱情地勾上他的肩,嘻皮笑臉地問著,「怎麼,你家伊人可來信了?」
孟君唯斜眼瞅著他,眸色沒半點惡意,卻會教不熟識的人為之發顫。「還沒,日子尚未到。」
關于孟君唯的一切,孫玉玨全都知道,更清楚他的眸色清冷,不過是來自于他不善表達,不是真的冷情冷性。
「唉,這可是相思苦呢。」孫玉玨哀嘆道。
「胡扯,哪來的相思苦?」孟君唯一把將他推開,黑眸掃過濃綠的山景,落在通往書院的山徑,銳利眸色突地定住不動,落在那抹縴小而遙遠的身影上。
「不是相思?不識相思,卻染相思,好相思。」孫玉玨邊說邊晃著腦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突地張大。「欸欸,你覺得我這一句怎麼樣?不賴吧。」
用肩膀頂了好友幾下沒反應,孫玉玨不由得順著他的視線探去——「怎麼,大白天的也能撞鬼嗎?不就是兩個人……欸,君唯,為什麼我覺得前頭那小家伙好像你那個……」
話未說出口,已被孟君唯摀住了嘴。
孟君唯濃眉攢起,看見那抹他刻意疏離的身影,竟如此肆無忌憚地走進他的地盤里。
「你是伊武?」房內,面容莊嚴的老者是書院的院士先生,精鑠的黑眸直瞅著伊靈,像要看出什麼端倪。
「學生正是。」伊靈一身藍袍儒生打扮,嗓音壓沉,舉措斯文,抹在唇角的笑意得體而不失禮。
為了能讓弟弟買更好的藥材,她收下訂金,幾日後,便帶著定言起程前來余杭鳳凰山。兩人跋山涉水,從鳳凰山腳下徒步上山,來到位在山腰處的松濤書院。
「你才剛取得生員的資格……」院士先生看著手中的推舉信。「才十五歲?」
「是的。」
「看起來似乎要小了一點。」
「我還會再長高的。」她笑笑地表示。
「那麼……」院士先生頓了頓,微回頭,後頭守候多時的男子立即上前。「君唯,由你安排這學生住哪一間房。」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