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完畢,喬大娘與小雪撤下席面,又上了清茶。
此時牛婆子飛奔過來,「大姑娘,外頭有幾人說是本家的,老奴不認得,不過里保大人跟他們一道。」見鄭師爺對自己點點頭,田青梅于是道︰「請他們進來。」
來的除了田大老爺,田大太太,里保之外,還有一對年輕夫婦,田青梅一看就想起來了,男的是大堂兄田竹兆,女的想來應該是田大女乃女乃了。
雙方一陣見禮後,上茶坐下。
田大老爺一看家里沒大人,就覺得不爽,「四弟妹呢?」
「大伯父沒有投帖就上門,母親不知道有親戚要來,今日上山進香了。」
田大老爺原本想給個下馬威,說對方沒禮貌,卻沒想到被一個回馬槍砸回來,老臉一僵,哼的一聲,田大太太拉了拉他的袖子,想起今日目的,這才平下氣來喝茶。
「梅姐兒都這麼大啦,好久不見,可還認得我這大伯娘?」
「大伯娘跟以前一樣。」從年輕時候就是一張老臉,「佷女兒怎會不認得。」
田大太太不知道她話中有話,還以為是自己保養得宜,跟年輕時一樣,掩嘴笑道︰「真會說話。」里保直忍到他們客套完,這才開口,「這不是鄭師爺嗎?」
鄭師爺笑咪咪,「您老好記性。」
「鄭師爺怎麼會在這里?」
「田大姑娘命人傳話,有事情找我商量,這便過來了。」鄭師爺有心結交項惠,故意把田青梅的身分往上抬了抬。
果然,此話一出,里保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田家花了一百兩請他來講宗禮,事成之後另外會再給一百兩,總之要讓這四房歸宗,原本想著自己里保的身分,到時候強壓一番便是,沒想到鄭師爺居然在這里,這松見府要說懂法的人,不是知府大人,而是鄭師爺。
于是他心里雖然肉痛那兩百兩,但也知道自己今日不好開口了,萬一給鄭師爺告上一狀,說自己捏造律法,那可有得瞧。
田青梅就看到那里保氣勢騰騰的進來,現在卻假裝沒事的搧扇子,忍不住好笑,「不知道大伯父跟大伯娘今日有什麼事情,怎還帶著堂兄堂嫂一起來了?」
田大老爺瞄了妻子一眼,田大太太又看著自己兒子,田竹兆瞟了瞟妻子,田大女乃女乃無奈,誰叫她沒人可看,只好堆滿笑意,「是這樣的,我過門時家里還有兩個小泵,不過這幾年小泵已經成了別人家的媳婦,田家是越來越空了,便想著請四叔一家搬回來,熱鬧一番。」
田青梅咦的一聲,「當年分家便是說宅子人多,院子少,現在又說宅子人少,院子多,堂嫂莫不是以為我們沒地方住,所以招招手就要讓我們搬回去?」
田大女乃女乃一陣尷尬,內心罵了起來——明明是公公婆婆當年造的孽,現在貪的財,為什麼要她講啊?照她說四房現在如此興旺,好好的說,人家說不定看在同宗分上會幫忙,她問過丈夫了,當初是公公強迫幾個庶弟分家,覺得人家太花錢了,要人家走,現在眼紅人家賺錢了,又要人家回來,當人家是什麼呢。
田竹兆眼見妻子敗退,只好出聲,「你堂嫂不是那意思,是爹年紀大了,覺得家里還是熱鬧些好,彩姐兒也差不多該啟蒙,搬回來跟幾個哥哥姊姊一起讀書不是很好嗎?」
田青梅喔的一聲,「彩姐兒要啟蒙,我自會教她,堂兄,別的不講,當年本家不願讓分家的竹林竹生上族學,他們的功課是我一字一字教會,我呢,就是有點小聰明,教出來的兩個學生都挺好,雖然沒上過一日學堂,可也算不錯的。」
田竹兆一噎,他並不知道當初本家不讓四房的孩子去族學,不由得埋怨爹當年干麼那麼小氣,不過就是三個孩子罷了也不讓人家進來,早知道就不提啟蒙了,白白被笑了一場。
眼看兩個孩子都敗退,丈夫又端著個架子,田大太太只好親自上了,「梅姐兒啊,好幾年沒見你都長得這樣大了,出落得漂亮大方,我記得你出生的時候老太太院子里剛剛結出了青梅果,這便把你取名為青梅,家里孩子多,誰的生日都會忘記,就你的不會,只要看到青梅結果,就會想起你出生那日,老太太總忘不了給你幾樣好東西,這可是連嫡房姑娘都沒有的待遇呢。」
田青梅嘆了一聲,「是啊,祖母對我可真好,明明是庶子的女兒,也當成嫡孫女那樣來對待,抱過我,親過我,親手給我做過小斗篷,只是沒想到老太太一走,大伯父就把我們趕出門,除了原本的分家銀兩千兩,當初祖母說要給我的嫁妝一千兩百兩卻是扣下了,導致我入趙家時兩手空空,窘迫非常。」
「我們也不是扣下,只不過先替你保管……」
「但一直沒還我,跟霸佔也差不多了。」
此話一出,田大太太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田青梅說得沒錯,就是霸佔了,那一千兩百兩後來給了她的大女兒,但這又有什麼不對,不過是庶子的孩子,憑什麼拿那樣多的嫁妝。
她心里忍不住又怪秦家沒用,幾百年的家產也會被唐家的絲湖繡莊給吃下來,現在唐家幾乎都是平本賣,比起田家巧針莊便宜許多,人家自然往那邊去,田家在馨州原本有十幾間布莊,這一年多來關了七成,剩下的五家也不賺錢,只是撐著門面。
以前每個月本來都有四百多兩收入,現在客人不上門,但店鋪還是要租金,還是要支出,開門就是虧錢。可就在這時候,已經分家的四房突然大有斬獲,不但六間糕餅鋪客人絡繹不絕,梅姐兒還發明了海棠菜,丈夫請人去算過,春風樓每日進出就是幾百人,光是殺雞殺鴨就得請幾個人專門來做,生意之好可想而知。田大老爺有個朋友是春風樓掌櫃的親戚,據說春風樓每月給田家五十兩左右,依此類推,十一間酒樓,那丫頭每個月就有五百多兩,用這些錢來補布莊的缺不是剛好?
當初讓四房分家,四房死活不願,一直說起祠堂之事,說不想離宗雲雲,原以為提出歸宗四房會願意,等歸宗後家產歸公中自然就順理成章,意外的是他們竟給周娘子排頭吃,後來兩次發帖子他們也不來,田家花銷本來就大,陸續幾個孩子結婚,聘禮嫁妝更是空了大半,公中只出不進,實在快撐不下去了,無奈之下,只好厚著臉皮上門。
她想著說起田老太太,梅姐兒會心軟,沒想到她一提就是那筆嫁妝。
田大老爺沒辦法,只好開口,「過去的事情就不用提了,總之你們既然一心想歸宗,那便尋個好日子回來吧。」
田青梅噗了一聲,「大伯父說笑,我們什麼時候想歸宗了?竹生,你想嗎?」
「不想,既然分家就是親戚,親戚哪有住到人家家里的道理,我們現在小門小戶,自得其樂,何必到高牆里去守人家的規矩。」他對本家沒什麼印象,但自從曉得本家以前連二十兩都不願意借,害得母親去趙家受辱,他對本家就有著說不出的討厭。
當然,他也清楚如果回到田家當四房,他的地位會往上升,至少不再是糕餅鋪的田家少爺,而是百年布莊的田家少爺,光是馬車上的家紋,就能讓他在外頭得到很多尊敬,可他就是不想。
姊姊說得對,能在家里當大爺,何必去人家家里當小爺,以後上京,給勤哥兒找個好學堂,讓他考進士光宗耀祖,他一樣可以走路有風。
田大老爺眼見他們不願,拍桌道︰「你這丫頭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好好跟你說話你倒是拿喬!嫁妝怎麼了,不過就是先替你保管而已,你出嫁又不來本家通氣,你若是來,我自然會還你,但現在既然被休,嫁妝也就不必了。總之,我這次是看你們母子四人可憐,這才大發善心,同意讓你們回家,里保在這里當見證,我這族長容你們回歸本家,不然就出族,從此無根!」
田青梅都還沒說話,田竹生往前,直接把整張桌子都掀了,「大伯父上門,我看你是老人家,敬一杯水酒,但
可別把本家的破宅子當王府,好像別人都沒見過世面一樣!你又不是我們的爹,憑什麼保管姊姊的嫁妝?至于看我們可憐,容許歸宗那些就不必了,出族就出族,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這種親戚有也只是麻煩,不如撇清關系來得清靜,什麼東西嘛!」
田青梅噗哧一聲笑出來,瞬間,眼眶又有點濕,竹生真是長大了,也受教,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這種爛親戚確實不要也罷。
一旁,里保還是假裝沒事,鄭師爺卻捻著胡子看得津津有味。這田家姊弟還真不同凡響,一個一個軟釘子回去,最後更是直接來了個榔頭,但也不能說他們不懂宗法,他們懂,只是不希罕。
有趣,有趣!
田大老爺眼見桌子都掀了,內心緊張,卻還嘴硬,「里保大人,您跟這兩姊弟說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教。」
有鄭師爺在,里保不敢信口開河,只能舍下那兩百兩,「既然已經分家,田大老爺不宜再對分枝指指點點,來不來往亦不能勉強,至于田大姑娘的嫁妝,沒提到就算了,既然提到了,就得算數,田大太太可得把嫁妝送過來,不管田大姑娘出嫁與否,那都是她的。」
聞言,田大太太差點吐血,公中只剩下五千兩不到了,還得吐出一千兩百兩,那不就只剩下三千多兩,按照田家的花銷,只能撐一年多呀。
田大老爺見里保倒戈,也很驚訝,「里保大人,您是不是說錯了,我是請您教教這兩姊弟呢。」里保朝鄭師爺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按照律法,是該歸還。」
「慢著,既然都在,我就請教鄭師爺一件事情。」田青梅打算把話都說白,省得本家一天到晚肖想用祠堂當籌碼,「田家店鋪歸在我名下,海棠菜也歸在我名下,即便回到本家,我若不拿出來,也無違禮法是嗎?」
「自然,按照大黎朝的法律,誰的就是誰的,即便丈夫妻子兒女,也不能勉強其拿出來當作公中之用,只有父親可以命令兒女將財產充公。」
「大伯父跟大伯娘可听到了,田家被唐家逼迫,那得自己想辦法,減少花銷是辦法,另闢財源也是辦法,可是不該把主意打到我身上,還拿著我一點都不希罕的東西當籌碼。我啊,只信天地,信人心,不信鬼神,祠堂對我來說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我原想把兩位當成親戚,現在恐怕連親戚都做不成了,為了家里清靜,我一並說好了。
「兩位以後可別說找到我爹,我爹同意歸宗了,命令我把財產拿出來,一來,我爹已經出家了,不可能還俗,你們也切莫想找人冒充,我沒傻到連自己的爹都認錯,至于漂泊多年容貌改變等等也別說,我爹現在吃好睡好,容貌跟以前一樣。二來,就算能勸得他還俗,我也會馬上招贅,到時候你們依然動我不得,總之,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田大老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剛剛的確有想過命人去找四弟,四弟貪財,要是知道這丫頭現在這麼能賺,肯定會回來,到時他們兄弟一人拿一半,豈不爽快,可沒想到這丫頭居然快了一步。
「喬大娘,平安,替我送客,四位以後請自己珍重,不要再上門了,我們家不歡迎。」
等本家四人及里保悻悻然離去後,田竹生急道︰「姊姊見到爹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都不說,娘之前還掛念著,怕爹過得不好呢。」
田青梅模模弟弟的頭,「我也很久沒見他了,剛才隨口說的,想斷了那老家伙的心思,才順口編了故事。」
「編,編的?」田竹生傻了。
「當然,他那種人哪可能出家。」她連「爹」這個字都不想說,太不負責任了,賭光了分家銀就跑,算什麼男人!反正那人長得俊俏,又會哄人,如今說不定被哪家青樓的姑娘收著當黑相公呢,「不過你放心,他沒事的,當年欠了一**債都能從賭場眼皮子底下溜了,還有什麼事情難得倒他。」
「我剛剛還以為……」
「你跟他沒緣分,就別想了,多想想勤哥兒跟來春吧,他們才是你真正的緣分。」安慰了弟弟,田青梅揚聲吩咐下人收拾大廳,順便去把在午睡的田大娘叫起來。
鄭師爺忍不住在心里鼓掌,這田家的大姑娘,厲害!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猜出對方心意,還堵死對方的心思,安慰好弟弟又馬上張羅家里大小事情,一般姑娘听到宗法,只怕都嚇得兩腿發軟了,更別說還讓對方斷念。
原以為自己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說幾句話,卻沒想到完全沒上場的余地,光是田大姑娘一人就講得對方說不出話來,甚至連那田大老爺的胡攪蠻纏都能應付。
他在衙門辦事,也算見多識廣,可沒見過哪家姑娘這樣能講,不急不躁,不卑不亢,雖是女兒身卻英風偉烈,俊帥凜然,難怪那一位要特別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