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生送上餐,兩人不再交談,低頭進食。沈觀發現他每一低頭吃口飯,就抬首望望四周,食物咽下後,再低首吃口飯。她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擦擦嘴,問︰「這樣戰戰兢兢地吃飯,能吃出食物的美味嗎?」
他唇勾了勾,是無聲的笑容。「我第一次坐在雇主身邊與她一起用餐。以往經驗都是雇主吃飯,我站在後面等,或在包廂外守著,能準時吃飯已經是奢求了,不敢想美味問題。」
她看著他,問︰「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很難應付的一個吧?」
他沉吟數秒,道︰「不能說難應付,是比較隨性低調,沒有派頭。」
她能理解。有錢人多數都喜歡搞派頭,深怕別人不知他們的身分地位與財富;當招致禍端時,即使懊悔也無法讓人生重來。
「我爸很高調,他有點錢就開始過炫耀的生活。那些錢不是用光明手段賺來,是什麼管道我不清楚,總之是讓警方頭痛又無奈的一個人。他是被他最好的朋友以槍決式手法打死的,中了三槍,直接打心髒;第一槍後還能動,他朋友又補了第二、第三槍。為了利益糾葛,從朋友關系反目成仇。」她垂眼,手指輕輕在附餐的熱紅茶杯緣上來回劃著。
「我沒當場看到他中槍,都是听我阿嬤說的,她在場親眼目睹。我是在樓上听見阿嬤的哭聲,下樓才看見爸爸一動也不動倒在那,牆壁上有血,地板上也是血。我就想,為什麼爸爸的血可以這麼多、從哪里流出來的、為什麼我受傷都只是一點血絲或血珠,他中槍卻是一整攤的血?」她抿口熱茶潤濕略干的唇,才道︰「後來就想走醫學,不過成績不夠好,讀不了醫學糸,我跑去讀護理,碩士班才讀解剖學系。」
他沉默數秒,問︰「有抓到凶手?」
「有。我阿嬤都親眼看著他槍殺我爸了。阿嬤也認識那個凶手,當時跪著求他別開槍,但他還是那麼殘忍,在我阿嬤面前下手。他警政關系好,處處施壓不讓人查他的案子,後來有一名小隊長不怕事,帶了幾個警察把人逮了,之後的官司打了好幾年才確定死刑定瓛。听我阿嬤講他被槍決時,也是三槍後才斷氣。」她笑得無奈。「算不算因果報應?」
顏雋听得過分專注了,他凝神,視線在四周繞轉一圈,又听對面的她說︰「可惜的是那麼正直的警官後來在追捕一件綁架撕票案的嫌犯時,太陽穴中彈殉職了。」
他听至此,眉眼微斂,半刻,他抬眼看她。「小隊長姓顏,顏色的顏?」沈觀看他,古怪的念頭一閃而逝。「是。顏小隊長。他來我家里問我阿嬤當天事發情形時,還抱過我。」
「顏志朗?」
她詫看他數秒,想起他的名字,再想到顏志朗……
「我爸,顏志朗。」他聲嗓低沉,再道︰「拿槍打他太陽穴的犯嫌,曾經是殺你父親凶手的小弟。」
「沒事,一切都很平安。」肩頂著話筒,沈觀歪頭批改答案卷,那是今日做的開學考。面前計算機屏幕有她稍早前搜尋的連結,前頭幾個連結已點選餅。「學校他當然跟著去,連啟用儀式他也沒離開我兩步距離。你跟阿嬤不要擔心,你們會找他來不就是要讓你們放心的?」
脖頸略酸,她擱筆,靠上椅背,握著話筒。「其實生活很平順,真沒必要花那麼多錢找一個保鏢過來。」
「我們也是擔心你。現在平安不代表明天也平安,人家真要動手哪可能今天殺不了你明天再來殺你,又殺不了你後天再來殺……暫時的平靜或許是還在想計謀,總之你自己出門多留意就是了。」彼端聲音透著關切。
她眼楮瞟向屏幕時,問︰「媽,你跟阿嬤是不是有什麼事瞞我?」
彼端頓了幾秒。「什麼事瞞你?」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那端聲音疑惑。「沒有啊。」
「你記不記得當年爸的事情為什麼沒人要辦?」
「鄭智元那時已經是立委,勢力很大。他熟的還不只有立委,連議員、議長他都熟,他一通電話打給那些人,再打到警察局,哪還有人敢出面抓他。」狐疑地問︰「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當時的情況了?」
「突然想起來而已,沒做什麼。鄭智元跟爸爸真的很好?」
「很好。你阿嬤說他們小時候都睡一起。」
「那他還殺了爸?」
王友蘭在那端嘆口氣。「現在這社會為了金錢利益什麼事做不出來?連父母,兄弟姊妹都能殺了,幾十年前的社會殺朋友也不算稀奇。說來說去,都是‘貪’。沒錢時想要有錢,有錢了還想要更多的錢,你爸也一樣,勸不听。」沈觀盯著鏈接網頁里的資料,問︰「我查網絡,有些數據說那時候沒律師願意幫忙打官司?」
「誰敢幫我們?你阿公四處問,就是沒律師敢幫我們打官司,害怕鄭智元報仇。他那時多囂張,只要有記者寫他的不法或任何一句批評,就帶小弟去人家報社砸東西,甚至去堵記者放話殺他全家。」
她對父親印象深刻,相當疼她,每回返家總要抱抱她,在她臉上亂親一通。但那時年紀小,只知道爸爸時常夜不歸營,家中也常有黑衣人走動,他在她面前是疼女兒的好爸爸,至于他在外做些什麼,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問。
八歲那年父親離開,她只知道他死了;直到國中稍懂事了,才知道要問母親、問祖母,但她們不願意說太多,只說父親工作相當忙碌。到後來鄭智元被槍決,即使祖母與母親刻意不讓她接觸,她還是能從當時的新聞與報紙中偷偷窺得當年事件原委。
所以父親在世時,在外事業恐怕不像祖母與母親說的那樣單純,否則又怎會與朋友反目?
「後來幫我們打官司的那位律師怎麼肯接爸的這個案子?」
「就承辦這案子的小隊長介紹的,不然搞不好鄭智元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那小隊長姓顏?」沈觀只是想要一個確定。
王友蘭詫問︰「這麼久的事了,你還記得?」
「他是顏雋的爸爸。」
「啊?!」王友蘭的聲音大了些。「那個顏志朗小隊長,就是顏雋的爸爸。」
彼端久久未有聲響,她想母親大概太意外,還沒反應過來。其實她更意外。誰能想到數年前承辦父親案子的警官的孩子,會在數年後成了她的保鏢。
「倒是沒想過顏雋會是顏志朗的小孩,還真是巧……」王友蘭說著,沈觀無聲以對。
隨後又听母親叮嚀數句,交代有空回家吃頓飯後,沈觀才置回話筒。她靠著椅背,合上眼簾,腦海里轉著在學校餐廳吃飯時,和顏雋的那番對話。
她倏然睜眼,雙手在鍵盤上鍵入「清潔員裝備」五個字,搜尋後並無她想要的,她再鍵人「夾蛇的夾子」,搜尋也無果。
思考數秒,她在方才那筆搜尋中看見「夾蛇器」三字,將這三個字與「財神廟」皆放人搜尋,在長串的數據中覷見一段標題為「蛇也想拜財神」的You-tube影片,是私人錄制的影片。
那日遭蛇咬,她不是不疑惑。蛇進廁所沒人發現?那清潔員後來怎麼抓到蛇的?這都是待解的疑點。詹老師不也在夢里提醒過她?醫院里听祖母與母親說廟里監視器壞了,無從追查那蛇從哪進入廁所;即便監視器運作正常,真調監視器來看也稍嫌麻煩,萬一驚動警方,恐會成為刑事案件,太浪費社會資源。所以她便自己慢慢找答案。
點開影片,忍不住在心里喊了聲Bingo!看得出來是手機隨意拍攝的影片,畫面中一名著清潔員工作服的婦人舉高手,手中夾蛇器夾著蛇頭,長長的蛇身幾乎垂地。
原來是用了夾蛇器,但一般清潔員會隨身攜帶夾蛇器?
「冬夭怎麼會有蛇?它也想拜財神嗎?」
「太夸張了,那個阿桑從女廁出來耶。一條蛇是爬進去偷窺人家上廁所,被當場逮到?」
影片中出現的對話听得出是對年輕男女,語調輕松,像在談論一則八卦。畫面中婦人已走過鏡頭,隨著鏡頭移動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沈觀正想下載影片時,目光忽頓,她倒轉片子——那個清潔員夾著蛇在與人對話。
她放大屏幕,反復看著婦人與人談話的畫面……
「沈小姐。」房門外是顏雋沉穩的聲音。
「門沒鎖。」她再倒回影片觀看。
顏雋進門,道︰「我看一下房間。」
她隨口應聲「嗯」,也不知有無听見他的話。
他見她盯著蛋幕,不打擾她,徑自走向窗口,探頭觀看一會,拉回窗,上鎖,將窗紗掩實;轉身時,她人已不在位子上。
微詫地邁出步伐,目光被她計算機屏幕上放大的畫面吸引,他湊近看了數秒,他未動她計算機、沒倒轉影片,只盯著那被她停格的畫面瞧。
外頭響起馬桶沖水聲,他回神,正欲走出她房間,恰與從衛浴間出來的她在門口相遇。兩人目光對上,他看見她濕潤的眼眶時心下一詫,在她抬手抹去
下巴水珠之際,他才發現她臉龐濕漉漉,連發際也微微濕著——她洗臉了。
沈觀再次抹抹頰上未拭淨的水珠,問︰「顏先生,你們保鏢能不能喝酒?不帶公文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