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要約什麼時間,基本上我——」突然的急煞,她被作用力重重帶往前,再彈向後方,車子停住時,她短暫怔愣。
「學姐,怎麼了?」彼端略急的聲音喚回她,她回神,道︰「宜平,你決定好時間再聯絡我,就這樣。」按掉通話。
顏雋側首解安全帶,見她面上還有驚惶,握著已結束通話的手機不動;他輕拍她手臂,指著倒車屏幕上顯示的一個紙箱,道︰「我下車看看,你馬上鎖門,有狀況車開了就走,不用管我。」
她回神,在他下車時按了鎖。她盯著屏幕,車後地板上被置放一個紙箱,那紙箱未封,隱約露出半條手臂,她看見顏雋一手貼著腰側,姿態警戒,慢慢靠近紙箱。
他手從腰側挪開時,拉了下腿膝布料,矮子低頭看紙箱內。他托起一個有著濃密毛發的人頭後,又抓起手臂看了看,忽側過臉,看著她的方向,唇掀了掀︰「假的。」
沈觀看不清唇形,解了安全帶,開鎖推門,下車直直走向車後方。她低頭一看,除了他手中的女性頭顱和一條手臂之外,箱子里還有兩只腳掌……假的。
「應該是從衣服專櫃那種人形模特兒拆解下來的。」他放下頭顱與手臂,起身時掃了眼周遭後,抬眼尋找監視器。
「不用看了,這里只有人口和電梯前有監視器,看得到有哪些車輛進出和哪些人搭乘電梯,看不到地下室里的狀況,我這車位又有死角。」「怎麼不裝幾支監視器?」他微微蹙起眉。
「房子是阿嬤買給我的,方便我上下班。房子買二手,阿嬤那時考慮價位和地理位置不錯就買下,沒考慮到停車位監視器不夠的問題。有听說曾有住戶要求加裝幾支,但部分住戶不同意,認為那樣像被監視,所以不了了之。」
「報不報警?」他詢問。事實上,他明白報警並不能撥開面前那層雲霧,誰能證明這箱物品是刻意為之而不是哪個住戶不小心遺失?
「撿到假人,警察會頒給我‘拾金不昧’的獎狀嗎?」她眨眨眼。
「不會。你這恐怕是‘撿尸’罪。」他說完,抱起那紙箱。
她眉一挑,看他把紙箱挪至角落放置。
「沈小姐,要麻煩你先把車停好,我送你上樓。」起身時,他說。
她停好車,在他陪同下上樓進屋,他不放心地再檢查過屋內每扇門窗後,道︰「沈小姐請早點休息,我去地下室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順便處理那箱東西。」
她點頭,隨即轉身進房。她取了干淨衣物洗澡,出來時還不見他人影,她坐在客廳,抓著毛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發。
顏雋進門見她坐在那,毛巾擱腿上,動也不動,像未發現他進屋。他繞過吧台桌,盛了杯溫水,走至她身前,喚︰「沈小姐。」
她回神抬首,問︰「你處理好啦?」
「喝點水。」他遞水杯>在另張椅子坐下。「被嚇到了?」
她捧著杯子,抿了兩口。「是有一點。突然煞車,沒有心理準備。」
「抱歉。」
她看他一眼。「跟你沒關系。換作是我,也會踩煞車。」
他徐徐開口報告︰「地下室沒什麼發現,抱著紙箱去找警衛跟他說有人惡作劇,問他有沒有看見什麼人進入地下室。他說他除了短暫離開去廁所之外,
一直坐在那監看畫面。我猜想也許對方是趁警衛不在的那段時間溜進地下室,我請他讓我看監視器,他說我想太多,那應該是住戶落下的。他讓我把東西留著,他會貼失物招領的公告。」
失物招領?她莞爾,道︰「在他眼里那箱東西沒什麼。」若不是先前接連發生幾次狀況,她或許也不以為那箱人形模特兒有什麼古怪。
「出門前還沒看見那一箱,回來後它被擱在那,有可能是巧合,但我更懷疑對方對你生活作息、起居有一定的了解。」話至此,他忽然起身,關了燈源。沈觀有些疑惑,見他模出手電筒,她只安靜抿水。
他持亮著光的手電筒在客廳四周搜尋一遍,未有發現;又進了其它房間、衛浴間、廚房……他回房取了偵測器,出來時打開燈,道︰「沈小姐,我出門一下,就在附近而已,不走遠。」
他方踏出大門,她起身跟上。他真沒走遠,就在門前來回走動;他手握黑色長形、有天線的物品,左右緩慢移動,像在搜查什麼。她看見他手中那物品閃爍紅燈後,他忽靠近對門那戶,手稍抬高,對著門上裝飾用的掛牌。
她模出手機,打開錄像功能,她握著手機朝他走去,低下視線,就見他手中物品亮著紅燈。
他模了模那掛牌,是木質,牌上是四個黑色的英文字母HOME,四周繪上深紫色花朵,其中一朵紫花色澤特別深。他伸指,先從那塊色深的地方探去,隨即取下掛牌翻至背面,一個小方形黑色物體被黏貼在那。
他一連串動作下來,她再遲鈍也能猜到黏在掛牌後的小方物體是針孔攝影機,就對準她家門口,她離開或歸家全在對方掌握中。
他進屋洗手,順便取了個水杯注入半杯,把針孔攝影機扔進杯里。轉身時他雙手撐在後頭流理台,問︰「沈小姐都錄到了?」
「嗯。」
「知不知道對面住什麼人?」
「很久沒住人了。」沈觀坐在吧台桌前,水杯擱在桌面,里頭只余一點水。
「沒人?」他微微挑起眉。
「之前有租給一對夫妻,太太生孩子後就搬走了。房東要賣,至今還賣不出去。」她手指劃著杯緣,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個吊牌是那對夫妻沒帶走的?」
「應該是忘了帶走。那位太太很年輕,見了我會與我打招呼,當初掛上時還問我好不好看;她說她喜歡一些裝潢用的小東西,看到就想買。」
會知道那里有個吊牌,必是知她住處、也對她住處環境有些了解的人,極可能是熟人;但真有心要查一個人的地址其實並不難,花點錢就能拿到,所以不能肯定一定是熟人所為。
「要不要報案?」他問。
「晚了,明天我打電話問問房東最近有沒有帶人來看房,確定一下進出的人後再決定。反正我有錄像,影片能確定那個針孔攝影機確實是從那個吊牌上發現的,不怕被反咬是我們自導自演。」
他沉吟許久不說話,沈觀倒是自在,拿著杯子走到他身旁清洗。
她把杯子倒扣瀝水籃上,看著他。「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先睡。」他頷首,看她經過身前,繞出吧台桌,然後是房門合上的聲音。她這人看著好像有些淡漠,其實是冷靜,遇狀況即便稍受驚嚇,也不見慌張失措;人的個性多半與成長環境相關,想來她父親那事對她人生有某種程度的影響。
她這樣性子的人,他難想象她與人爭執、吵架、結仇,甚至讓人利用針孔攝影機掌握她行蹤……半晌,他熄燈,進房撥電話。
顏雋頭一次興起不干保鏢這念頭。
解剖台上,大體老師胸口被劃了幾刀。學生推來推去,無人要劃下第一刀,真推派出來了,力道與握刀姿勢又不對。沈觀示範,刀法干淨利落,一手執手術刀,一手握有止血鉗;止血鉗夾起一整片胸膚,露出底下筋膜,它包繞著暗色肌肉和血管與神經。顏雋回想方才她動作,她掀開整層皮膚就像拉下拉掀開外套那樣簡單不遲疑。
躺在上頭的是人,曾經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安靜躺在那,奉獻出身體,讓這些學生研究、實驗,精神固然值得敬佩,可那暗沉又干巴巴,像是被烹煮過頭的熟成膚色,再有微嗆的防腐劑味,令他胃里一陣翻攪。他偏首,目光對上器械推車上的骨鋸、鐵錘與鑿子時,目光又沉靜調回前頭。
「老師,顏色怎麼會這麼深?」有學生發出疑問。
「因為防腐處理過。防腐處理後,除了膚色比較深之外,觸感也比較硬,缺少彈性。你們現在看到老師他沒流血,也是因為經過防腐處理;等你們開始上模擬手術課程時,大體老師只經過冷凍,沒有防腐,那時你們下刀就會看見血慢慢流出來。」
她放下刀片與止血鉗,道︰「接下來要換你們自己動手。我知道第一刀比較困難,但你們將來都會成為醫生,沒有第一刀,不說以後無法勝任這工作,連學分能不能拿到都是個問題。大體老師願意讓你們用他的身體來練習,無非是希望減少你們將來在手術台上的困難與疏失,請不要辜負他的心意。」她音嗓持平,不快不慢,維持平穩和氣的聲調。
幾名回來幫忙的學長姐在旁鼓勵與分享經驗,終于有學生上前,接續後頭的工作。
沈觀往前頭走,一邊摘下手套與口罩,她旋開保溫杯上頭杯蓋欲倒水喝。左後方的男人始終保持兩步距離,存在感強烈,她方才從他微皺的眉心察覺他的不適,把可當杯子用的杯蓋遞過去。
「喝水?」
顏雋愣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蓋。「謝謝。」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問︰「還要嗎?」
「不用了。」
她斟滿水,抿了兩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辦公室坐,這里除了學生和指導老師,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進來,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課時都不在你身邊,總是會習慣。」他邊說邊戴上手套。為了不讓師生對他產生疑問,他身上同她一樣,白色實驗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與手套。「也許將來你可以轉行,跟我做一樣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雙眼楮微滲笑意,他盯著她看兩秒,松弛了眉眼。
後來的課堂上,她教學生怎麼換刀片、糾正握刀動作,說明血管與神經的分別。數小時下來,他對胸肌區有了基本認識。
人說隔行如隔山,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過一片胸肌而已;膚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經分布竟會是如此復雜,她是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了解那每片膚肉、每段神經、每個髒器的結構與存在的意義?
課後洗手時,沈觀看著他搓手指的動作,問︰「有沒有好一點?」
他低著頭,額前劉海軟軟地垂了下來。他仔細搓洗手指,沒看她。「比剛開始時適應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記得我以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我的幾個同學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幾次,看他們吐,我也沒能忍住,就加入他們。」顏雋是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不相信?」她沖淨雙手,關水龍頭。「你一向很冷靜。」他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雙手滑入白袍口袋,聳了下肩。
「再冷靜也有情緒。」她往辦公室走,道︰「你等等該不會吃不下飯?」
他想起大體老師黃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層掀起、胸大肌從前胸壁翻開的畫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時,喉結滾了滾,道︰「……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