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長一段路,出了身汗,背上濕黏,著實不爽快;她呼息漸促,前方又路途遙遙,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走回市區。沈觀不後悔拒絕讓張金山手下送他們下山,只是懊惱又讓身後人跟她受苦。
「抱歉,讓你陪我走這麼遠的路。」她開口說話,聲線不穩。
顏雋瞧得出她體力不濟,問︰「休息一會再走?」
她搖頭,腳步未歇。「我好餓,又好渴,想早點回去喝水吃東西。」
她罕有地流露出不滿足又委屈的稚氣感。他瞅她一眼,默默跟在後頭走了幾步,道︰「沈小姐,我背你吧。」
「不用了。不要到最後連你也沒體力。」突如其來的脆弱感令她聲音漸細,聲嗓帶了點哽咽,她一向堅強隱忍,在眼眶發熱時即有自覺。她眨眨眼,兩手滑入口袋,轉身倒著走,故作輕松地看他,笑道︰「如果手機還在,現在就能打電話叫車了。頭一次發現手機其實很重要,以後要善待它。」
他盯著她勉力撐著弧度的唇角,沉穩道︰「也許運氣好,等等就遇上出租車經過也說不定。」
沈觀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在安慰她,這時間這地段要等到出租車實在困難。在眼尾的濕潤守不住之前,她回過身,迅速抬指去揩眼角,手放回口袋的同時,指尖在角落踫見一點硬物。
抽出一看,是裝有兩顆糖球的小夾煉袋,里頭是傳統的柑仔糖,一綠一紅。她倒出糖,兩顆糖球就躺在她手心上。
「顏先生,吃糖嗎?」她側身看他。他無來由想笑,也確實抿著淡淡的笑意。「又是你媽媽給的?」
「是啊。」她撿了紅色那顆塞嘴里,含著糖球,說︰「听說吃糖心情會變好,你也吃一顆吧。」她手心向著他。
她目光瑩瑩,還能瞧見方才哽咽留下的水光。他抬手,差點去踫她的眼,最後將手指落在她手心,拈了那顆糖放嘴里。
沈觀笑顏漸展,腳步輕盈起來。
他重新跟上她步伐,又走了一段,听她將糖果咬得喀喀響。
「心情好了?」
「也不算。」她搖頭,抿了抿唇上的糖味。「還是覺得莫名其妙。」說著就嘆口氣。
「這輩子該受的驚嚇都在這陣子受夠了吧,比我第一次上解剖台還要刺激數倍。」
沈觀低頭往前走,眼楮看著鞋尖。「你說,我們身上什麼防身工具都沒有,要是人家這時想對付我,我們也走不到家了吧。」
他並未立即給予響應。若真如此發展,依眼下情況,他確實無法保證能護她完整無傷。
稍長的靜默後,他啟口︰「你不要怕,我在你身邊。」
她止步,慢慢回過身看他,他在她倏然轉身時,停下移動的雙腿。
夜色下,他面龐陷在黑暗里,一雙深眸落在她微微仰起的面容上,目光輕觸,織了一片網,只要再上前一步,便會陷入無路可退的地步。
他退了一步。
沈觀垂眼,安靜數秒,看著兩人鞋尖,衡量距離。片刻時光後,她輕輕挪了腳,鞋尖抵著他的。
察覺他要動,她急伸手握住他兩臂。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在我身邊,但又不希望你在我身邊。」說完,寂靜得僅偶爾傳來幾聲蟲鳴的這方天地里,只余兩人微快的呼息。
她多數時候穿跟鞋,今日套了雙平底鞋,這一靠近才發現原來他比自己高出甚多。她踮腳,幾乎要貼上他的唇,聲音略低地問︰「你知道我需要,但知道我為什麼不希望嗎?」
那張泛著甜香的唇就在他眼前開合,他胸膛重重起伏數次。啟口時,是他對她的稱呼、是身分的提醒︰「沈小姐,你——」
「你是不是喜歡逃避?」
他微愣,看進她的眼楮。「不是。」
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仍是維持仰著臉看他的姿態。她視線在他黑眸停留一秒,往下落在鼻尖,然後是人中,是嘴唇……
顏雋見她目光停在他唇上,下意識抿了嘴。他偏過臉龐,她看透他心思,下一瞬她右手去捧他臉緣,輕輕扳回來。「你是。你喜歡逃避……」沙啞的聲音結束在他唇上。
沈觀以唇去輕踫他的唇瓣,他沒動,她張嘴去含他上唇,他垂在兩側的掌心收起又松開,再收起、松開,最終是握成了拳,繃得緊的手背上布著青色血脈。
她很認真去吻、很虔誠地吻,她是翻出了自己的心給他看,可他沒給出任何回應,只听見他略沉的呼吸。她停下動作,雙手慢慢從他臉上、肩上滑落;她低垂著眼,目光停留在他櫬衣的第三顆鈕扣。
長長的靜默後,她抬起臉,輕輕笑了一下。「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沐浴後,沈觀一踫到沙發,再不想起身,一頭濕發未拭干,濕漉漉的,發上水珠滴落胸前,濕了衣也不管不顧。
步行兩個多小時,終于攔到出租車,回到她車子暫扔下的地方,再開車回來,折騰到這時,已近凌晨三點。
從被攔車開始,再到上了對方的車、顏雋被身、見到張金山……今晚一切宛如一場夢。若非親身經歷,真要以為這些浮夸事只存在電影情節里。她不知道她單純的生活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她一面冀望還她安穩,一面又隱隱期望有些東西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她彎身,拉開茶幾下的抽屜,取出紅色厚紙制圓盒,盒里還有一個有兩朵粉色干燥玫瑰花藏在盒中的透明夾煉袋。她取出握在手中,想著那已被她吃掉的紅棗、桂圓和糖球,想那個沒了下文的吻。
顏雋剛洗完澡,走過來見到的是她坐在沙發里,面容向著陽台的畫面,她右手自然垂放在肚月復間,左手握著一個瞧不清是什麼的物事。她沒開天花板上那方塊造型的吸頂燈,只亮了立在沙發旁的那盞復古風布藝立式燈。
她行事風格干脆不嗦,穿著一貫是各式各樣的襯衣搭長褲或短裙;她全身上下總是透著幾分獨立與利落、專業,此刻她著棉質的成套短睡衣,浸沐軟黃燈光下的身影,竟有絲脆弱無助。
「沈小姐。」他站在吧台邊,喊了她,她似未听見,他摁亮吧台桌上方那盞吊燈及廚房燈源,再喚︰「沈小姐?」
候了數秒,他繞過吧台桌,開冰箱看見兩個便當都未動,他拿出便當微波,再拎出瓶裝果汁,取杯注入八分滿,擎杯慢慢走向她。他在沙發邊站定,覷見她胸前濡濕,又看見一顆水珠懸在她發尾,隨時都會滴落。想出口提醒,開口說的卻是︰「沈小姐,喝果汁。」
沈觀回神,才從陽台玻璃門上看見他身影,及身後那片燈光。她坐正身子,接杯子時手上夾煉袋礙事,被她塞進睡衣口袋。「謝謝。」
「幫你把便當拿過來?」返回途中經過便利商店,兩人下車買了晚餐,她又多拎了瓶果汁。
她抿口柳橙汁,放下杯子。
「我自己來就好。」套上拖鞋前,她把茶幾上那圓盒蓋起,收進底下抽屜。
他瞄了一眼,盒蓋上有神像,不明所以。
沈觀握著杯子步進廚房,經過垃圾桶時忽然將杯子往旁邊桌子一擺,伸手從口袋掏出夾煉袋往桶內扔,隨即彎身開冰箱欲拿出她的便當。
「微波的那個是你的。」顏雋跟在身後,覷見她動作,看了眼垃圾桶。
「謝謝。」微波爐恰好「叮」一聲,她將便當取出,放進他的。
「那我先吃了。」她取了餐具,坐上椅子開始用餐。
她安靜吃飯,他靠在微波爐旁看她,直至听見一聲「叮」,他將便當盒取出,坐到她對面用餐。他們吃飯時很少進行交談,這一頓他卻非常希望她能開口說點什麼,哪怕只是無關緊要的閑談。
他時不時抬眼瞅她,從方才她坐下開始,她始終低著眼簾把飯菜撥入口中,密睫在她眼下投了半圈陰影,蓋住她的心思,直至她吃光便當,抬臉抽紙,他才看見她沉靜的面容。
沈觀擦嘴時對上他目光,他似意外,面上神色略帶不自然。察覺他要避開眼光,她開口︰「雖然剛吃飽就睡覺是相當不健康的行為,但今晚實在很累,所以我要先睡了,你慢用。」
他放筷起身。「我先去你房里看看。」
她扔了餐盒,洗淨餐具與杯子,正要進房,他剛從她房里走出,兩人在房門口對視數秒,他先開口︰「晚安。」
她淡點下頷。「你也早點休息。」
錯身而過時,他喊了她︰「沈小姐。」
「嗯。」她輕輕應。「……請記得先把頭發擦干。」
她沉靜一會。「我知道。」
顏雋回吧台桌前,迅速將剩下的便當吃干淨,扔餐盒時,看見另一個空餐盒旁的那個夾煉袋,里頭有兩朵粉色玫瑰。他憶起這幾次她總是從口袋里掏出夾煉袋與他分食內容物的畫面。
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他彎身拾起那個夾煉袋,開水龍頭清洗外頭,再抽紙拭去水珠。
熄了外頭所有的燈,進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廳,拉開茶幾下方抽屜,看見那個圓盒。猶豫甚久,終究是違反了職業道德,他掀開紙蓋,打開立燈,盒里卻是什麼也沒。他將圓盒收回時,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廟宇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