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外的陽光甚為熾烈,她下意識抬手遮眼,水靈大眼只剩下兩條縫兒,緊緊眯起,尋著甲板上的人影。
她爬出底艙,站上甲板,即便船身搖晃甚懼,可她練舞多年,平衡感絕佳,直朝著那道熟悉卻又陌生的人影走去。
她的心在顫抖,膝蓋有些發軟,腦中一片混沌。
……四年?她竟然已經離開這個時空四年。
在她的認知里,她只離開這里數個鐘頭,或許比數個鐘頭還久一點,至多也不過是半天時間。
四年……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更何況是一個人。
她記憶中的婁易,雖然高瘦,但有些單薄……可眼前這副身影,寬拔的肩膀,厚實勁瘦的背部,全然是一個成熟男性才會有的體魄。
她停住腳步,張了張小嘴,良久才擠出微弱的聲音。
「婁易。」
背對而立的男人,一頓,轉身——
披垂在腦後並用錦帶束起的烏發,在轉身這一刻被海風打亂,發絲飛揚,逆光之中,他渾身鍍著一層薄薄金光,面龐俊美,襯著一身銀色軟冑護甲,宛若神兵天將,耀眼至極。
他的眉眼長開了,輪廓越發精致秀麗,可眉眼間的英氣甚重,削弱了那份陰柔之美,更添陽剛之氣。
他長得與停格在她記憶中的模樣,略有出入,盡避還是那個人,那張臉譜,可總有細微處不太一樣。
「……真的是你。」水靈的眸泛起霧,她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可臨到他面前,霍然被他一把攫住。
她怔住,眸光投進他眼底,在那之中看見熟悉的亮光。
「你離開了四年。」他沉沉啟嗓,「沈芯婕,你知道你錯過了多少嗎?」
她茫然,「我錯過了什麼?」
婁易望著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強烈,燎亮如火的眸心,糾纏著她或許懂,也或許不懂的一抹深意。
在她讀透那抹深意前,他手上一個使勁,將她扯進了懷里,雙臂如翼,圈住了一身孑然的她。
他抱得好緊,好緊,好似想填補這四年來的缺口。
「婁易……」異樣的情緒,漲滿心頭,她的胸口抽悸著,有些痛。
「告訴我,這次離開你又看見了什麼?你的世界,又有什麼與我的不同?」
低啞的聲嗓,泄漏了思念的痕跡。
沈芯婕靠在他的胸前,莫名地紅了眼眶,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後背,緊得指節泛白,微微顫抖。
有好多話想說,可真見著了他,她卻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又該說些什麼。
「婁易,對不起……我錯了。」靠在他胸前良久,她只記得向他道歉這件事。
婁易垂眸望她,不明白她為何道歉。
她抬起臉,蒼白一笑,隨後又搖了搖頭,遂又將臉靠回他胸膛,靜靜的,不說話。
婁易察覺得出,她變了,變得安靜,眼神依然晶亮,卻隱約透著一股憂郁。
她此次回返她所說的那個世界,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大手抬起她的臉,婁易炯炯盯著她。
她微微揚唇,笑里透著幾許蒼涼,故作天真的說道︰「真好……至少還有你記得我,想要我回來。」
他皺眉,直覺反應的追問︰「是誰不要你回去?」
她又笑,淚水卻涌出眼眶,想開口說話,卻哽咽了一聲。
她肯定在那個世界出過事。
「沈芯婕,你說話。」他眉頭緊鎖,神情嚴峻。
她咬咬唇,擠出笑容,鼻音濃重的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忘記我。」
「那你呢?」他目光灼灼,思念早已佔據心中整整四個年頭。
「我?我什麼?」
「你回去你的世界,又見了你的未婚夫,是不是早把我忘了?」听似平靜低沉的嗓音,暗藏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沈芯婕微怔。婁易並不曉得,她回去二十一世紀,不過只是短短幾個鐘頭的事,只當她同樣在另一個世界過了四年。
思及病房里發生的那些事,她心口一擰,壓抑的委屈,泛濫成災。
「我想了想,發現你說得對。」她紅著眼眶,小臉揚起自我解嘲的笑。
「我說了什麼?」
「你對我說過,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絕不可能把其他人當成替代,那不是愛,而是一種傷害……你說得很對,是我錯了。」
眼眶凝結的淚水,徹底潰堤。可她閉起眼,強迫自己微笑。
因為她也跟凱勛一樣,差點犯了同樣的錯,而這是否表示,其實她也沒自己想象中那麼愛凱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婁易緊緊鎖視著她。
她只是猛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沈芯婕,你信不過我?」
「不是,是覺得太丟臉了,所以不想說。」
「有什麼好丟臉的?」
「原來我以為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也許我根本不懂愛情……真丟人,
我的戀愛談得這麼失敗,居然還有臉鼓吹你談戀愛,婁易,我很可笑對吧?」
唉,對他這個古人說這麼多,他也听不懂。古人懂什麼愛情呀……
沈芯婕垂下眼,吸吸紅透的鼻頭,望著那面硬若石盤的胸膛,抓在他袖管上的小手,緊得不能再緊。
婁易探手抬起她布滿淚痕的小臉,黑眸爍爍,好似兩顆吸取扁與熱的磁石,看上去格外的耀亮。
明明是那樣冷冰冰的一個人,為何會有如此熾熱的眼神?
在他的注視下,沈芯婕心中一緊,竟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想躲開那雙眼。
可婁易不允,似是洞悉她想逃避的念頭,他先一步捧住她的臉,俯身吻住她欲語的唇。
她呆怔,瞪圓的水眸,被那張熟悉卻有些陌生的俊顏佔滿。
原本候在一旁的許賦,已悄然退下,甲板上只剩下他們兩人,船隨海波晃搖,她眼中的世界亦然。
他的唇緊貼著她,淡淡的氣味,滲入嘴里,隱約夾帶著潮濕的海風氣息。他靜止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個吻其實有些笨拙,有些魯莽,與她曾有過的吻都不同。
思及婁易沒有任何戀愛經驗,這說不定是他的初吻,她心底的柔軟,被這一吻輕輕觸動……
良久,他退開身,目光濃烈的與她糾纏。
她咬唇,唇上還留有他的溫度與氣味,臉蛋嫣紅,眼眸泛霧,表情局促不安,隱約透著一層尷尬。
她低喃︰「婁易……」
「我不知道你在原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可我很清楚,這四年來,我一直在等你。」
「謝謝你……沒忘了我。」她哭了,淚水狂涌,是感動,亦是委屈。
在另一個世界,曾經愛她的人,曾經她愛的人,終將會一個個離開,或許先她而死,或許是逐漸從她的人生中退去,他們將會淡忘她,即便她躺在病床上,依然有呼吸,有心跳,雖生猶死。
這次回返,她才真正徹骨感受到孤獨的滋味。
她不願拖累她所愛的人,卻也害怕被所愛的人拋棄、遺忘,這矛盾的心情,沒人能懂。
她只求一個解月兌,偏偏上天弄人,竟又讓她回到這個時空。
偏偏這里有個始終相信她,沒將她當成瘋子,在她離開之後,依然記得她曾經來過的婁易。
她想他,真的好想他。
婁易將她擁進懷里,鐵臂收得緊緊的,好似不抱得緊些,她便會從眼前消失。
「芯婕。」醇朗的嗓,低喚她的名。
「婁易,我不想走……真的不想再離開了。」她像個孩子,伏在他懷中痛哭。
多麼難以置信,初識時他還那麼小,稚氣未月兌,她老罵他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離開這個時空前後加總起來,也不到一天光景,他卻已經成長為一個她認不得的大男人。
「那就別走。」他的唇緊貼她的耳,沉沉低吟。
想起在另一時空代她受過的岑巧菱,負疚感倏涌而上。她苦笑,喃聲道︰「你不懂……我不想回去,但我必須回去,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總有一天我得回去。」
婁易確實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在乎懷中的女人,以及她的去留。
「別再離開了,留下來,留在這里,即使不能跳你愛的舞,即使這里沒有你愛的人,只要你願意留下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可是,能不能留在東周,能留多久的時間,這並非她能控制的呀……沈芯婕眸光黯下,苦澀地想道。
她吸吸鼻頭,語氣輕快地岔開話題︰「……听說我們成親了?」
婁易沒吭聲,似乎對于她沒給回應這件事,略感不快,可這並不是她能決定的事呀。
「這四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岑巧菱會被端王的人抓來元魏?你們東周皇帝不是還想暗中扶植端王嗎?」
婁易知她有心略過方才的話題,眉頭深擰,不悅地道︰「回到皇京後,我再解釋給你听。」
「好。」她軟軟地靠在他身前,嘴角一揚,放松的閉起眼。
見她這般,婁易無從逼問起,只能繃緊俊顏,靜靜的抱緊她柔軟的身軀。
「婁易,女乃女乃去世的時候,你很傷心吧?」
「嗯。」
「原來家人去世是這麼痛苦的事……我終于明白為什麼你會堅持守住對女乃女乃的承諾。」
雖然看不清懷中人兒的神情,可從她的語氣,身子微顫的反應,他知道她很傷心。
他猜想,她肯定也失去了親人,可她不願意說,他便不問。
「婁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什麼都沒有了。」她悶著聲低低哽咽。
「你還有我。」他語氣堅定的予以糾正。
「是嗎?」她幽幽地輕笑一聲,低嘆,「我跟你非親非故,要不是靈魂附在岑巧菱身上,你應該也不會管我吧?」
「沈芯婕,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知道什麼?」
婁易將她從懷里輕推開,黑眸凜凜地凝視著她。「你不是讓我找個姑娘談戀愛嗎?那好,你跟我談吧。」
經過方才那一吻,再听他這麼說,沈芯婕並不意外,只是笑了笑。
「婁易,你別這樣,你只是還沒踫上真正喜歡的人,而我只是恰好來到這個世界,偷了岑巧菱的身軀。你跟我不一樣……你還有大好人生,我隨時都可能離開。」
「我不許你走。」他嚴厲的說道。
她苦笑,不語。
「無論如何,我都認定你了,既然你偷了岑巧菱的身軀,那你便只能是我的妻。」
「婁易……」
「你只能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她啟唇欲語,他卻俯,封住了她的小嘴。
她愣住,只因她看見他眼中深濃的思念。
原來,他一直惦記著她……沈芯婕的心口發暖,眼眶微灼。
「什麼都別說了,你回來就好。這樣就好。」婁易將前額抵上她的,沉沉低語。
咸咸的海風吹拂而過,她閉起眼,靠回他的懷中,靜靜享受這一刻的甜蜜。
盡避她很清楚,這份甜蜜是偷來的,是不屬于她的,就連這個擁抱,這具溫暖的胸膛,乃至于此刻守護她,撫慰她痛苦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她的。
這些都是屬于岑巧菱的,抑或是另一個存在于這個時空的女人,應該擁有的。
而不是她,這個隨時可能消失,在兩地時空穿越的一抹靈魂。
這些話,沒必要告訴婁易,不論她怎麼解釋,他都不會懂也不會相信。在她再次消失之前,在婁易還未遇上他真正愛的人之前,就讓她暫時享受這片刻的甜蜜吧……
她要把這一刻,用她的心深刻記住,這樣一來,哪怕回到二十一世紀,她也能細細回味。
沈芯婕緊閉雙眼,圈緊了婁易勁瘦的腰背。岑巧菱,對不起,請你再把身體借給我一陣子,我保證,下次再離開,一定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