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毫無半點星光的春夜,沒有蟲鳴鳥叫,只有河水聲淙淙。
細如牛毛的雨不斷落下,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掙扎著從河中伸出水面,試著構住河岸邊的石頭,但一次、兩次,因石頭濕滑,小手構不住,無力地落回河里。
眼看小手要再一次抓空時,斜刺里沖過來一個青年,伸出一只手握住這只跟死人一樣冰冷的小手,將那人撈了起來。
他的手骨節分明,溫暖如冬夜的暖爐。
河中的少女超乎尋常地沉重,青年稍嫌縴細的胳臂拉不起她,只好丟了手中的獵物,運用雙手,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才把她從水勢湍急的河流里拉上岸邊。
直到少女上了河岸,那青年才看清楚,原來她穿著厚重的大氅,衣服吸了水,難怪他怎麼也拉不動,她自己也爬不上來。
她整個人攤在那濕答答的大衣里,虛弱得像個孩子。
青年小心翼翼地撥開她幾乎覆蓋整張臉的發絲,伸出粗糙的手指去感覺她的鼻息。
居然沒氣了!怎麼會沒氣?是死了嗎?
他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下一瞬,少女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口鼻嗆出不少水。
她渾渾噩噩地抬起手臂,也不知要做什麼,還沒能看清楚周遭的環境,就見一張青年的臉孔湊了過來。
這……是哪?她只看了那麼一眼,暈乎乎的腦袋還來不及思考,就眼一黑,又厥了過去。
青年試了試她的鼻息,「原來是活的。」
想了半晌,他隨手拔起幾根長草搓成繩子,將方才扔在地上的獵物撿起來串成一串,系在腰帶上,接著回過頭來,想把少女扛起來,帶回家去,可一拉之下,他犯難了,因為他連抱都抱不動她。
那泡水的大氅十分笨重,他想也沒想便動手去月兌,三兩下剝了個干淨,哪里知道由于少女全身濕透,大氅里面的衣服全貼身地黏在她身上,她曲線曼妙的身材和部分**的肌膚這下全教他給看光了。
他只覺得有兩股熱熱的水流要從鼻孔里竄出來,猛然轉過頭,昂了昂頭,背對少女三兩下把手中的大氅給擰了個半干,接著閉眼再轉回頭,用大氅將少女蒙頭蓋臉地包裹起來,卷成麻花,感覺妥當,這才睜開眼。
不敢多想,他把她當成米袋抓起來,往肩頭上甩。
隔著大氅的布料,他頓時心安許多,往前邁進,分開草叢和灌木,循著原路回家去。
他肩上的少女幾度醒來又昏過去,整個人嚴重的頭暈眼花、犯惡心,全身止不住地發冷,冷得牙齒咯咯打顫,渾身都疼,難受得想罵人。
她喃喃念著什麼,青年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自以為很大的聲音,其實比蚊蟲叫聲還要小。
被充作米袋的舒婆娑再也憋不住,開始作嘔,吐出來的是青黃色的膽汁。
她隱約想起自己好幾天沒沾米粒湯汁,月復中空空如也,哪來東西可以吐?
青年感覺到一股濕意沿著他的腰往下流,慢半拍地把她放下來。
無比狼狽的少女像條蟲般癱在地上,虛弱至極的她被青年一番折騰過後,頭暈得不行,眼前一陣陣發黑,骨頭跟散架了沒兩樣,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額頭有一股暖流悄悄地流了下來。
他駭然地道︰「妳怎麼流血了?方才分明沒有。」雖然天色很黑,可青年的眼楮很利,又靠得近,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舒婆娑猜想那可能是在河中踫到礁石所撞傷的傷口,因為冰冷的水流使得血管收縮,暫時止了血,而經過了一段時間後便失了效用,又開始鮮血直流。
她很想就此暈死過去,可余光見青年又要重施故技把她扛起來,她連忙掙扎著搖手,「別了……你還想……讓……我再吐你一身?」她不知其實自己只有指頭晃了下。
是這人救了她嗎?他真呆,除了把她當米袋扛,沒別的法子了?
「哪能呢,妳把我的衣服弄髒了,我妹妹又要洗衣服。」什麼事都沒有他的衣服要緊,但是不把人扛在肩上,怎麼把人帶回家?
她的腦子雖然還是一團亂麻,卻想出了辦法,「不如背著我吧,這樣我舒坦。」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哪邊涼快哪邊去吧,小命能撿回來才重要。
他倒是很听話,兩腿打開,蹲了下來。
舒婆娑構著他的衣服,艱難地爬上他的背。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連手指頭也使不出一分力氣,有得依靠後輕松許多,不過趴在這也沒舒坦到哪去,因為他的背稱不上多結實,反而硌人。
幸好一路上都沒有再出現問題,沒多久,青年就來到一間小破屋。
他撞開灌木扎成的籬笆大門,踹開木板中間裂了一條大縫的門,進了一間烏漆抹黑的屋子。
「欸,哥,你回來了?」一個年紀大概八、九歲的孩子從搖搖欲墜的方桌上抬起頭,露出略帶惺忪的眼。
桌上的大破碗蓋著小破碗,顯然是給她哥留的飯,左等右等沒等到人,結果自己等到睡著了。
「嗯,妹妹,趕快把爹留下來的藥都拿出來,煤油燈也點上。」
那女童個子小,頭發稀疏,發色枯黃,因為瘦得離譜,一雙眼顯得特別大,身上穿著和青年一樣處處補丁的麻布衣,腳趾都露出來見人。
這小泵娘叫榮蕙,她只遲疑了一下,很快就把藥拿來,平常舍不得用的煤油燈也點上了。
這時,青年榮戎已經把舒婆娑放在他爹娘以前居住、如今空置的房間里了。
藥灌進去了,方才再度暈過去、渾身濕透的舒婆娑卻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
「哥,我看這樣不行,這位姊姊的濕衣服得換下來,爹那些藥丸放的年頭久了,看起來不是很管用,你還是把游大叔請來瞧瞧吧。」榮蕙看著小,其實真實的年紀已經十一歲,說起話來有條有理,像個小大人似的。
那游大叔是村子里的草藥師,村人有個頭痛腦熱,多會去他那里拿副草藥回來煎著吃,癥狀輕微的吃上一副就見效,嚴重些的多吃幾副,而他真的看不了的,便會讓人趕緊往縣城送。
村人一來怕花錢,二來他還真有幾分本事,所以村人多把他當成救命活菩薩。
榮戎看著腰際上的斑鳩和灰兔,「家里還有多少錢,都給我吧。」
榮蕙跑進隔壁的耳房,回來時,手里攥著幾枚銅錢,「就這些了。」
他沒說什麼,把銅板塞進腰帶里,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她也沒閑著,月兌了鞋爬上炕,從一個簡陋的竹箱籠里翻出一套灰溜溜卻洗刷得很干淨的粗布麻衣,然後跳下來把門給關了,這才開始替舒婆娑換起衣服。
上京,東王府。
因為世子東伏羲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沉寂多日的東王府這一日掛起了紅通通的大燈籠,回廊、門窗到處可見精致的剪紙喜字,擺明了是朝著能有多喜氣就多喜氣的方式操辦,當中的慎重和盛大就算是在京中也不多見。
這般隆重,有明暗兩層意思,一層嘛,東伏羲本就很得皇帝疼寵、太後溺愛,比宮中的皇子更加尊貴。如今他這一病,就算是討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太後和皇帝也會去找來。
最終他沒要星星、沒要月亮,而是張口想要娶寧馨長公主的女兒延安郡主為正妻。
這有什麼難的?一道聖旨便成就了今日的喜事。
另一層嘛是沖喜,希望借著這樁婚事沖掉不好的運氣,讓東伏羲的病體趕快痊愈。
東伏羲和延安郡主從小玩到大,一听說寧馨長公主答允把延安郡主嫁給他,病得糊里胡涂的人竟然一日好過一日,大婚這天可以說已經好了大半。
說起來,寧馨長公主的生母只是宮中的一個小美人,生下寧馨長公主後沒多久就失足跌進太液池里而亡,後來寧馨長公主被抱到先帝淑妃身邊教養長大。在後宮眾多公主中,她一點都不顯眼,和不存在沒兩樣,熬到婚配年齡,便由先帝作主,下嫁佑德侯府嫡三子舒談。
她和舒談結縭將近二十年,感情和睦,育有兩女兩男。
而東王爺和今上則是同胞兄弟,掌管羽林軍。他還未出宮建府時,和其他皇子一樣,與公主們沒什麼來往,沒想到男婚女嫁後,因為兩家府邸距離不遠,他反而和行事低調、素來不出眾的寧馨長公主有了來往,而且還相處融洽。
東伏羲和延安郡主、延平郡主姊妹幾乎是從小玩到大,兩家人見晚輩相處得好,親上加親也被視為板上釘釘的事。
正廳中,東王爺和東王妃忙著招待賓客以及被皇帝派來參加婚禮的同僚,與此同時,臉上還稍帶病態的東伏羲身穿大紅錦袍,意氣風發地踏進新房。
他本來就生得貌美,難辨雌雄,如今蒼白的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更叫人錯不開眼。
只是來來去去的下人無人敢多看他一眼,生怕礙著他的眼。
東伏羲心情大好,他光想著今日能達成所願,把心愛的女子娶回來,神魂就要為之顫栗。
那些不長眼的下人什麼的,今日的他全然不在意。
喜娘一見到令人聞風喪膽、小孩听見他的名字便會停止夜啼的東伏羲,兩股顫顫,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這尊大神,本就倒背如流的吉祥話不只說得磕磕絆絆,還差點咬到舌頭。
東伏羲根本不在乎喜娘的嘴里吐出什麼,無比干脆地打賞她一錠金元寶,讓延安郡主身邊侍候的大丫鬟把人送了出去。
喜娘直到出了門才回過神來,涼風一吹,只覺得冷汗涔涔,宛如逃出生天。
這位世子的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大,身分尊貴,太後寵、皇帝護,就算他將京城掀了也沒人敢吱一聲,若是他做得過分些,也不過是被東王爺拎回家罵個幾句,沒人能拿他如何。
東伏羲一進來便盯著新娘子直看,她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十指縴縴,宛如青蔥,令他心癢難耐,只想趕快一親芳澤,把他思念多日的人兒攬入懷里。
奇怪的是,在東伏羲的記憶里,延安的身邊有四個玉字輩的丫鬟,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麼只見到兩人,另外兩個上哪去了?
那想法只是一閃而逝,他倒沒怎麼放在心上,一揮手便讓她們滾了。
兩個大丫鬟低眉順目,眼睫毛連掀也不敢,急急地退下。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東伏羲拿了纏著金紅綢緞的秤桿上前揭了蓋頭,一張粉妝玉琢、眉目如畫的柔美臉蛋立即呈現在他面前。
「阿娑。」東伏羲目不轉楮地看了片刻。
新娘子乍見他,想著他雖然生病,卻無損那精致的好容貌和卓越的風姿。
但是這些都是假象,跟他相處過的人都知道他霸道狠戾,名聲要多壞就有多壞,誰敢得罪他,他絕對會讓你生不如死,後悔來投胎做人。
不過,她就是喜歡他。
「我病了,妳為什麼都沒來看我?是姑母還是姑丈不讓妳過來?也對,要是過了病氣可不好。如今妳成為我的媳婦,那些都過去了,不重要了。」他如同往常一般,只要靠近她就把她抱個滿懷。
她驚叫了一聲,瓜子臉充滿紅暈,卻沒有掙扎,只柔聲道︰「世子,把紅燭給熄了吧,阿娑怕羞。」
象征吉祥的龍鳳紅燭有嬰兒臂那麼粗,照得新房明亮異常。
本來就是近到不能再近的姿勢,東伏羲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後腦杓,將鼻子湊了過來,像狗似的深深嗅了好幾下。
新娘子被迫看進一雙閃爍著奇異情緒的瞳眸中,那股噬人的目光盯得她有些發毛。
就在她疑惑不解時,禁錮她的手終于松了些,她剛喘了一口氣,東伏羲便惡狠狠地把她撲倒,和她眼對著眼,鼻對著鼻,眼神如劍光般犀利尖銳,對她露出嗜血的笑容。
「妳竟敢冒充阿娑?!」
新娘子縴瘦的身子哪禁得起這麼凶殘的沖撞,何況她頭上還帶著重達好幾斤的鳳冠,當下直挺挺地往後仰倒,腦袋撞到鳳冠,疼得她眼淚飆出來,身上還壓著一個男子的重量,差點讓她一口氣喘不過來厥過去。
她有些畏懼地喚道︰「世子……」那雙眼楮好可怕啊!
東伏羲也不逼迫她,探手箝住她的脖頸,真的出力掐住。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兩耳嗡嗡作響,一張沉魚落雁的面貌頓時變得痛苦萬分。
深深鎖著她的那雙眼楮黑得嚇人,他沒有因她的痛苦而放松分毫。
他不是開玩笑,他是動真格的想要她的命……
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她背脊處爬上來,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想活的讓她使出全身力氣掙扎,倉皇間打翻瓷枕,瓷器掉落地上發出的聲響驚動了外頭守著的丫鬟和婆子們。
丫鬟把門推開,見到的就是屋里驚心動魄的一幕。
眾人驚呆了,一涌而上,但是誰也不敢阻止東伏羲的粗暴。
他是什麼人,這些下人們根本拿他沒有辦法,唯有反應快的趕緊把東王爺和東王妃請來。
當東王爺和東王妃撇下客人匆匆趕過來時,新娘子已經快昏過去了。
東王爺厲聲喝止那些下人,「吵什麼?退下。」
下人們立即連滾帶爬,跑走了一大半。
「孽障,你這是做什麼?快放開她!」這個被寵出來的混賬,連大婚的日子也讓人不得安生。
「滾,這里沒你們的事。」
東伏羲眉宇間的戾氣讓東王爺氣不打一處來,額角冒著青筋。
東王妃心里疑惑,拉著丈夫的袖子,怕丈夫真把兒子打壞了。「羲兒還病著,腦子胡涂,你跟他計較什麼?」
「我跟他計較?妳也不瞧瞧他這是要做什麼。」殺妻啊!
不能怪他這麼生氣,他原以為只要兒子娶了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馬就沒事了,現在才發現自己還是太小看自家這個孽子了。
「羲兒,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她可是阿娑,你怎麼對她動起手來了?」東王妃動之以情。
東伏羲松開箝制,像踫到髒東西般甩了甩自己的手,把掐過她的手往嶄新的袍子上抹了抹,語氣陰森,「她不是。」
新娘子連忙大口大口地喘氣,一股腦退到床邊,手放在胸口,輕輕地給自己順著氣,直到呼吸變為平穩,臉色由青轉白,才嚶嚶哭了起來,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東王妃看了心生憐惜,便抓住她的手,輕聲寬慰她,「阿娑哪里難受?告訴舅母,舅母幫妳揉揉。」
新娘子輕撫著胸口,雖然先前世子掐住她,導致她差點窒息的痛苦感覺還在,呼吸仍有點困難,但她初來乍到,不想壞了自己在婆母眼中的印象,怕婆母覺得自己愛告狀、半點苦都吃不了,因此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哼,虧你還是阿娑的表哥,人家比你還懂事。」東王看著東伏羲那蒼白的臉孔,估計他的病還沒好,腦袋胡涂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罵完後,他耐著性子警告兒子,「她可是你的新婚妻子,你這是在搞什麼鬼?」
嫁過來就遭罪,三朝回門,這媳婦要是回去哭訴,他對自家皇妹還真不好交代。
東伏羲才不吃他這套,哼道︰「死不了,只會惺惺作態。」
東王爺習慣性又想往兒子的頭一掌拍去,但是看他冷著臉,眉宇間的暴躁只多不少,想到他平時鬧騰歸鬧騰,對自家表妹卻是一心一意,怎麼會臨到把人娶過門這天卻有這麼大的反應?
他收起怒意,沉聲道︰「你最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要不然你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東伏羲掩住眼中翻滾的情緒,微微地看了父親一眼,「她身上不是表妹的木蓮花味道。」而是淡淡的香雪球味。
「女子身上的香氣換來換去,就你瞎鬧騰,莫名其妙!」
新娘子一听見東王爺站在她這邊,見縫插針地提高了哭聲。
哪里知道東伏羲轉過頭來陰惻惻地道︰「妳敢插嘴,小心我拿針縫了妳的嘴。」
新娘子嚇得趕緊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嘴,眼中閃過害怕和一抹不甘心。
「你這孩子……」東王妃有些無奈,但當中並沒多少責怪的意思。
要說東伏羲今日會養成京中霸王的個性,也不能全推到皇帝和太後身上,東王妃也是個幫凶。
她就只有東伏羲這麼個孩子,只怕給的少了,加上她個性溫柔平和,在外人看來是她識大體,說難听點卻是軟弱無能。
雖然東王爺能夠不時鎮壓東伏羲那恣意張狂的性子,但男人整天在外,哪有時間緊盯著家中的一切?東王妃又是那種性子,因此效果甚微。
東伏羲掐了掐手心,感覺到疼痛時,才把心里那股瘋狂想殺人的沖動壓下來。「她不是阿娑,她是舒婆舞那個臭女人。」
什麼?!
東王爺和東王妃齊齊震驚。
新娘子本來已經漸漸恢復血色的臉蛋,在听見東伏羲的指控後,褪成了一張白紙。
「乖孩子,妳告訴舅母,妳伏羲表哥是胡謅的,舅母讓妳舅父打他一頓給妳消消氣。」東王妃是知道兒子平常不太可靠,但今天是什麼日子,平時他對延安絕對不是這個樣子,這事著實古怪,只能從媳婦這邊下手。
新娘子抬臉時情緒已經恢復平靜,「舅母,我是阿娑,您一定要替我作主啊!」
東伏羲目光掃過來,忽然對她凶戾一笑,「阿娑?」他這一笑,笑得屋子里的人全身發冷,心里都咯 了下。
難道他身上的病還沒好,嚴重到連自己最喜愛的表妹都認不得了?
眾人都以為東伏羲要做出什麼令人害怕的舉動,然而他卻是轉頭就走。
他沒看見矢口否認、試圖粉飾太平的新娘子,在眾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時候,清澄如水的眼眸轉為陰森,雙眼里滿滿的都是怨恨。
等東王爺和東王妃追出去,東伏羲已經不見蹤影。
東王爺叫來門房,口氣怎麼也好不了,「世子去了哪里?」
撇下一屋子的客人已經夠失禮了,內院的事要是傳出去,趕明兒皇兄又要找他問話了。他上輩子到底欠這臭小子多少,這輩子還都還不完?
門房嚇得兩腿跟面條似的,站都站不直,硬撐著一口氣道︰「說是去寧馨長公主府。」先前他多嘴問了世子那麼一句,差點挨一腳。
東王爺仰天長嘆,「備馬。」
「王爺,妾身……」東王妃也想去。
「府里不能沒有人,本王去把那臭小子追回來,而妳去將太醫們都請過來,萬一……呸呸呸!」他這不是在咒自己的兒子嗎!
東王妃一臉憂心忡忡,「王爺是擔心他的病沒好透?」
「總而言之,等我把那臭小子抓回來再說,讓屋里那些客人統統回去吧,告訴他們本王改日再登門致歉。」
身為王爺的他,往來的皆是皇親國戚,這會是一下子把臉都丟光了。本來是樁大喜事,怎麼會搞成這樣?
「妾身明白。」也只能如此了。
「世……子?」
本來候在東王爺和東王妃身邊跟裝飾沒兩樣的門房和丫鬟、婆子們突然驚恐地尖叫,接著就像退潮的海浪般一個個逃之夭夭,生怕慢一點就會被馬蹄踏成肉泥。
那些下人只想著逃命,連主子都顧不上了。
這真的一點都不能怪他們,的馬蹄聲響起,挾著狂風暴雨之勢而來的,是大家都以為已經出門去的東伏羲。
東王爺還來不及讓人把他攔住,東伏羲已經騎著馬掠過他們夫妻,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敢在東王府內跑馬的,除了東伏羲也沒有別人了。
沒等東王爺與東王妃理出個頭緒,瘋狂的哀叫聲又夾雜著馬蹄聲迎面而來。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新娘子被挾持在馬背上,姿勢難看,瘋狂尖叫,不斷擺動身軀,連落了繡花鞋都不自覺。
東伏羲把新娘子綁了出去。
東王爺和東王妃見事態越來越嚴重,把府中的事交給管事全權處理,夫妻倆連忙讓人備車,一同追出去。
沒有人敢偷看東王爺和東王妃的臉色,唯一共同的想法是——這下要出大事了。
寧馨長公主府中,因為是嫁女,客人並沒有男方多,加上寧馨長公主和舒談向來低調,來往走動的人家不多,吃過宴席後,客人們客客氣氣地聊了幾句便走了大半,剩下一小群也準備告辭。
與會的眾人都看得出寧馨長公主和舒談有些強顏歡笑,寧馨長公主更是形容憔悴,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臉上不見嫁女該有的歡欣鼓舞,那股說不出來的愁緒,旁人看在眼里不覺得有什麼。
畢竟嬌養了十幾年、如珠如寶的女兒嫁作人婦,那種失落感和不舍,做過父母的人都能體會一二,更何況寧馨長公主說延平郡主不小心病了,為人父母的自是會操心煩惱了。
門口最後幾位客人都已經上了馬車,豈料這時街上傳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只見紅雲般的影子飛也似的直奔過來,馬背上的人居然是應該在東王府洞房的新郎和新娘。
坐上馬車的貴人掀開車簾頓時看傻了眼,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臂下挾持著新娘子的東伏羲飛縱下馬背,然後就把那個名義上已經是世子妃的女人隨便推往下人堆里,疾風般迅速地來到寧馨長公主和舒談面前。
他雖然無法無天慣了,但是對于延安郡主的爹娘,該盡的禮數他不會忘。
然而見完禮,他才不管是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就道︰「姑母、姑父,阿娑在哪里?」
寧馨長公主看著鬢亂釵斜、哭哭啼啼的女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唇顫了顫,神色委靡,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舒談見狀,趕緊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侍候的嬤嬤們也過來扶著。
她抖了抖唇,「怎麼……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舒談輕拍妻子的肩以表安慰,並對著東伏羲道︰「世子,有話進屋里說吧。」
他是個敦厚可親的人,對東伏羲向來不錯,東伏羲再橫也不會不給他面子,況且他還是自己心愛之人的爹。
于是一行人進了府邸,吩咐管事送客。
那些想一探究竟、看八卦的人只能失望地離開。
令寧馨長公主夫妻想不到的是,東伏羲前腳剛進長公主府,後腳東王爺和東王妃也來了。
丫鬟剛剛奉上茶,茶香濃郁,可誰也沒那心思去品,花團錦簇、裝飾精致的正廳靜得連根針掉落地面都能听見。
寧馨長公主沒追究她如花似玉的女兒去了一趟東王府怎麼就弄得這般狼狽了,只讓丫鬟們帶女兒下去梳洗更衣,好好歇上一口氣再過來。
畢竟有苦難言、心虛理虧的是他們這邊。
東王爺雖然知道今日之事有異,卻還是壓著兒子的頭,非要兒子為方才大庭廣眾之下的魯莽給寧馨長公主和舒談道歉。偏偏十七歲的東伏羲個頭已經和他差不多了,這動作做起來便有些不利落。
他皺著眉道︰「這個不肖子太亂來了,好端端的喜事鬧得家宅難安,回去我一定把他關起來讓他好好反省,給皇妹和駙馬謝罪。」
東伏羲頭一偏,閃過東王爺的手,竟是要往內院跑去。
「站住,你這小子要去哪里?」東王爺手里一空,便覺不妙。
「我要去找阿娑。」東伏羲頭也不回地說著。
她的院子,他熟得和自家一樣。
「姒水院沒人,阿娑不在。」寧馨長公主出聲,並在舒談勸慰下勉強喝了一口安神茶。這些日子她心中焦躁、日夜憂思,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東伏羲一腳在門坎內,一腳在外,轉頭看向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幾回,先是高興自己終于要和愛人成親了,洞房夜卻發現新娘不是他想要的人,情緒宛如弓弦,一下松弛一下緊繃。
他從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今天卻如此憋悶,他非要弄清楚這些人在搞什麼鬼。還有,今天誰讓他吃癟,他必定會加倍奉還。
東王爺看兒子眼神不善,憤怒到了極點,知道他不管不顧起來,什麼破事都敢做,因此趕緊讓妻子出聲,要他少安勿躁。
其實東王爺心中還是有幾分偏向自家兒子的,他這兒子雖然混蛋,卻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大事小事分得清。在前來這里的路上,他已經冷靜許多,一直在琢磨兒子話里的意思,想來今日嫁過來的新娘子確實並非延安。
新婚日發生調包新娘這種離譜的事,別說兒子,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接受這種結果。兒子一心撲在延安身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延安、延平姊妹面貌再相似,對深愛一個女子的男人來說,要是分不出來,未免也太夸張了。
結兩家之好,為的是親上加親,好上加好,可如今親沒結上,還出了這種事,那可不妙。
如果是雙方家長有意見早就說了,哪需要等到這個節骨眼才來折騰這種移花接木?
今日要是沒有討回應有的公道,這事難了斷。
「我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家,還請皇妹和駙馬給個說法吧。」東王爺是武將,掌著攸關皇宮安危的羽林軍,平常沒少和五軍營或金吾衛那些莽夫們混在一塊切磋武藝、大口喝酒吃肉,要他學讀書人文謅謅的那一套,他不屑,也學不來。但現在追究的對象是他皇妹,他不能真的把下大獄那一套拿出來,因此語氣上興師問罪的味道少了許多。
「這事說來話長……」寧馨長公主扶著額,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神情,一時也不知道要從哪里說起。
「那就長話短說。」東伏羲如今一顆心像被火燒著,他能忍到現在還沒有暴發,已經非常給面子了。
舒談拍了拍寧馨長公主的手,給予精神上的安慰,並道︰「我來說吧。」
東伏羲尖銳的眼神頓時掃向他,陰沉地盯著他看。
舒談心里咯 一聲,要不是他平常和東伏羲的關系不錯,東伏羲這眼神,京里還真沒幾個人扛得住。
他連清喉嚨這道手續都省了,直接道︰「阿娑失蹤了。」
「什麼時候的事?」東伏羲咄咄逼人,一步不放。
「臭小子,對長輩可以這樣說話嗎?」東王爺一個巴掌又要搧下去,卻被舒談阻止了。
舒談對東伏羲道︰「阿娑是我女兒,我也心急如焚,擔憂一點都不會比你少。」
東伏羲漂亮的桃花眼瞠大,很想沖上前逼迫舒談趕緊把話說完。他的耐性本來就不多,要不是看在姑父是阿娑的爹的分上,他早就把姑父拎起來像篩糠一樣搖晃了。至于飽以老拳,阿娑要是知道他揍了她爹,應該會不高興,所以他還是忍住想揍人的沖動。
「事情發生到今天,已經半個月了。」
「什麼?」東伏羲磨著牙,這兩個字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東伏羲的眼神紅得可怕,舒談眼皮不住地跳著,如果眼刀真能殺人,他這會兒大概已經尸骨無存了。
他道︰「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那里我都遞了話,讓他們暗訪可以,卻不能明查。你也知道,女子的名譽大過性命,何況我們這種人家,被人擄了去……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們這做爹娘的只能往最壞的地方打算。」但無論出了什麼事,那都是他的孩子,這點是不會變的。
東伏羲的眼色深了,不說順天府了,京里若是出現什麼可疑的人物,有個風吹草動,五城兵馬司的人早就該撲上去了。京城是什麼地方?權貴滿街跑,那些個三教九流,誰心里沒個數?哪個是能動的人,哪些是連踫也不能踫的,他們會不曉得?
居然有人敢綁架阿娑,真是嫌命太長了,泰半個京城都知道阿娑是他東伏羲罩著的人,誰敢動她一根寒毛,就是跟他過不去,太歲頭上動土,自找死路!
「都是你這臭老頭的錯,說什麼成親的男女不能日日見面,要是有我守著她,又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東伏羲一把火燒到東王爺身上。
父子面對面,東王爺甚至能看見東伏羲眼中藏不住的火焰,只能安撫道︰「少安勿躁。」
本以為東伏羲會無視這四個字,沒想到他居然听進去了,耐著稀少的性子听舒談撿著重點把延安失蹤的事件說了一遍。
原來是眼看著姊姊延安婚期已近,作為妹妹的延平便想要給姊姊添妝。
因延安向來喜歡文房珍玩齋里那稀奇古怪的東西,延平便邀她去文房珍玩齋和錦繡坊讓她自己挑選喜愛的物品,哪里知道會發生意外,回程經過內城河畔比較偏僻的路段時,居然遇上劫匪,侍衛和劫匪纏斗不休,而延安那輛馬車遭人挾持,不知去向。
在舒談敘述的時候,舒婆舞已經悄然無聲地回到花廳。經過一番梳洗整理,她臉色依然難看,顯然被東伏羲嚇得不輕。
舒談繼續說道︰「最奇怪的是,都半個月了,卻絲毫沒有接到要贖金還是談條件的消息,不同于石子入水會泛起漣漪,那孩子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他們做父母的心就那樣懸著,食不下咽,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我把姊姊弄丟的……」延平的眼淚像午後的雷雨般,說來就來。
東伏羲幾個大步竄到她面前,這一嚇,把她掛在眼睫毛的淚珠嚇得要掉不掉,在別人眼中格外楚楚可憐,他卻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不是他愛惡意揣測,阿娑和舒婆舞雖是親姊妹,卻不怎麼對盤,阿娑要出嫁了,肯定有要給公婆和他的襪子、帕子、荷包要繡,哪來的功夫去什麼文房珍玩齋?
那地方的玩意有什麼可看的,平時他從外地給她搜羅來的稀罕物不少,還比不過一家古董鋪子的東西嗎?
再說……
「還有誰知道妳們姊妹要去文房珍玩齋?是誰走漏消息的?」要不是有內鬼,別人哪會知道兩位郡主要出門,還能掐在時間點上把人劫走?
一屋子的人都看得見舒婆舞整個人顫抖個不停。
「侍候的婆子、丫鬟、護衛那麼多,還會把主子侍候到匪徒的手里?那劫匪就那麼準確地挑了阿娑坐的馬車,而不是妳?」這話可就字字誅心了。
舒婆舞想躲到父母身後,可東伏羲用眼神威脅著她,令她動彈不得。
四個大人異口同聲地喝止東伏羲。
東伏羲視若無睹,他交叉著手,冷冷地看著這個時常糾纏得他恨不得一掌拍死她的人,「妳應該知道我有一百種可以讓妳吐實的法子,折磨得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舒婆舞只覺得脖子上還殘留著殺意,彷佛只要她微微一動,便會窒息而死,心中害怕,但對他的愛戀依然不減。
她用手摀住耳朵,尖叫道︰「你為什麼連看我一眼也不願意?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可你眼里、心里都只有阿娑阿娑阿娑,我恨死她了!」
她明明長得和姊姊一樣,甚至比姊姊還出挑,為什麼世子的眼里就只有姊姊?姊姊既安靜又沉悶,連說笑都不會,到底有什麼好?
「所以妳串通了外人把阿娑劫走?」
「……那只是暫時的,等我嫁到東王府後,就會讓那些人把她放出來,我……我有命令他們要好好侍候姊姊,不許動她一根寒毛。」她嗚嗚咽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極慘,一點形象也沒有。
她知道姊姊成婚在即,長公主府丟不起這個臉,于是慫恿母親讓她代嫁,反正她也是母親的女兒,不算瞞騙,等她和世子生米煮成熟飯,再把姊姊接回來就是了。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的話嚇傻了。
「廢話少說,阿娑在哪?」東伏羲氣得只想把眼前的女子給掐死。
她說了一個地點。
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女兒?寧馨長公主夫妻又是傷心,又是不敢置信,「妳怎麼敢做出這種姊妹相殘的事,不知道妳和延安是同根生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舒婆舞雙眸睜大,漂亮的眸子里都是嫉妒和怨恨,她指著東伏羲,「這怪誰?都是他的錯,誰叫他的眼里只有姊姊沒有我。」
都到這地步了,還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也真是奇葩。
寧馨長公主被她氣得遍體生寒,「妳是妹妹,從小妳想要什麼,阿娑哪回沒讓著妳?這種事妳怎麼下得了手?」
「什麼都讓著我?才不,她知道我喜歡世子,為什麼不讓?」舒婆舞不管不顧,近乎撒潑地嚷著。
東伏羲不會管寧馨長公主要怎麼收拾善後,也不管父母要不要追究,他旋風一般迅速出了長公主府,用哨聲召來由小廝照看著的愛馬,直奔舒婆舞說的那個地點。
可惜的是,他尋到那里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