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兩人就近找了間客棧,解木說了句「把最好的菜都重上來」,掌櫃的立刻笑出一朵花來。
沒有雅間,兩人便在二樓找了臨窗的位置,透氣些。
大抵是太陽大,客人也不多,二樓十幾張桌子,就零散坐著三桌客人。
小二很快端上茶水點心,知道這桌客人要最好的,因此招呼得特別勤快。
「喏,先說,別再謝當日停船之事了,再說下去我要吃不消了。」
解木笑了出來,「那我跟你致歉吧。
「致歉?」陸盛杏奇道︰「我都還沒跟你道謝呢,跟我致歉是哪來的話?」
「那日在客棧雅間,你跟令妹說的話我都听見了,竹簾太薄,聲音透了過來,雖然不是有意,但畢竟也是听了。」
居然讓他听見?!陸盛杏搖頭,「那也怪不得你,誰知道隔壁正好坐著見過面的。」
還好兩家沒交情,要不然她現在只能找地洞鈷,知道妹妹有意中人居然沒勸著,還拍胸脯要幫忙,是個好姊姊,卻不合禮教。
「听李爺為妹妹打算,我內心倒是挺佩服的,婚姻大事,遵從父母之命雖沒有錯,但若不是自己喜歡,甚至彼此不合,也不過多一對怨偶而已。」
听到他這麼說,陸盛杏意外之余,又對他有了些好感,真不容易啊,既然他連這些都知道了,肯定也听見她是下堂妻,卻還是一派自然的對她,沒有半分看不起的意思。
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啊,他看起來也都二十了,那身絲繡袍子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家境非富即貴,肯定已經成親,說不定孩子都好幾個了。
趁著小二上了炖牛肉,陸盛杏給自己夾了一塊,有事情做感覺就沒那樣不自在,心神定下來後,她問道︰「解爺也成親了吧?」
「成親過,但後來休妻。」
她差點把飯給噴出來,一個休妻一個被休,這什麼巧合啊?總不能問人家為什麼休妻吧,肯定不是好事啊。
沒想到她沒問,解木卻是自己說了起來——「我跟前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妻子的家人實在麻煩,沒辦法當親戚。
陸盛杏倒是奇了,雖然能算原因,但對方到底有多麻煩,麻煩到他寧歷休妻?要知道,休妻雖然對女方名聲傷害比較大,但男方也不是沒有損失,之後要說親,一樣只能說上比較次等的。
「親事剛剛定下來,對方父親便開始帶著酒肉朋友到我家名下的酒樓吃喝記帳,大刺刺的跟掌櫃說他可是大爺未來的岳丈,連記個帳都不行,掌櫃不認得、不允,還把事情鬧到管家要去處理。」
這……的確很麻煩,如果魯姑娘的爹這樣,祖母肯定不會喜歡她。
「至于她的弟弟更是令人頭疼,我家世頗好,那弟弟也是打著姊夫名號在學堂結黨欺負人,甚至屢屢捉弄先生,有幾位先生憤而求去,使得學堂找不到先生教書,後來是里正到我家里說請別插手學堂的事情,我們才知道她的弟弟在學堂如此離譜,當時為了將來和睦,我還去了不少地方道歉,尤其那幾位先生,更是再三登門致歉,才讓他們消了心中怒火。」
這這這……簡直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捉弄到先生求去,這種事情要是鬧得大了,可是會被拔除科考資格的,而且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那一堂課的學生都得取消資格,那個弟弟膽子太大,心太大,他就算不打算科考,好歹替別人想一下。
前面那個記帳的岳父還能說是私事,但是在學堂結黨,甚至逼走夫子,萬一真要追究起來,全堂都會被罰,最輕的也得延考三年,萬一有什麼善于讀書的世家子弟,這仇可就結大了,而人家算在誰身上?算在解木身上,因為那個弟弟仗的是姊關的名聲。
因為自己被休,所以對休妻者沒什麼好感,但解木這樣,她倒也無法生氣,娶妻沒旺家,反而妻子那邊的親戚先招仇恨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錯,還得到處道歉,倒大楣都不足以形容,這簡直倒了血楣。
「不過你那妻子也挺不幸的,爹爹不是她選的,弟弟不是她生的,但帳算她的,雖然說我大概能理解,但她還是太無辜了。」
解木看著她,頗有深意的說道︰「所以我正在跟她解釋。」
「所以你正在跟她解釋啊——」咦,咦咦,咦咦咦,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怎麼完全听不懂呢?
解木正色道︰「我不姓解,我姓蘇,單名一個榭字。」
陸盛杏懵了,蘇榭,那不就是福泰郡主的兒子,她成親三年沒見過面的前夫嗎?在福泰郡主府一次都見不著,卻在這麼大的京城連見三次?
果然,沒事偶遇三次,不是有恩就是有仇。解木,解木,說姓解,便是取榭的諧音,再取榭的木字邊,那個朱光宗是臨辨郡主的兒子吧,她記得福泰郡主的同母姊姊嫁給了朱大人的嫡子。
居然是蘇榭!原來蘇榭長這樣啊……
陸盛杏一時無法形容此刻是什麼心情,她對蘇榭沒愛,說恨也不至于——前生她恨蘇榭恨得要死,恨他為什麼不理她,恨他為什麼晾著她,但再世為人,她對愛恨的看法明白很多,蘇榭一個堂堂書雋科士,又是福泰郡主的兒子,卻被逼娶了祖父定下的未婚妻,肯定忿忿不平,皇親國戚與商人之女,差別之大,大抵就是前生李娟娥想把她嫁給老于當妻子一樣,小姐與下人,都是天差地別。
好不容易重生,她只想避難,無意復仇,對蘇榭,也沒什麼特別想法,至少在福泰郡主府她過得還行,他雖然不理她,卻也沒人上門欺負她,休妻後他也不小氣,只是沒想到兩人緣盡後竟然還能這樣湊巧相遇。
陸盛杏不讓往事影響食欲,一口吃下炖牛肉,「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你在燒瓷店說的那些圖案,有部分是我院中的茶碗花形,有部分是我以前閑暇時畫出來後讓下人做成書冊的,那些繪本也只放在我的院子里,又想起那日在客找你跟你妹妹所說,聯想到陸家大房的主母姓李,這便知道了你是誰。」
他沒說的是,成親前他看過她的畫像,但是並未放在心上,後來認出她來,他深深覺得她本人比畫像上的更美。
她這下心緒復雜了,一方面覺得很尷尬,原來自己畫的是他筆下所出的圖案,偷用被抓了現行,一方面又覺得有點喪氣,雖然她也知道他沒什麼錯,但就是氣。
「你那二房的大弟叫勝順對吧,他就讀的紫新書院可是名家書院,京城別說商戶難進,就算家中有人為官,都不見得能把孩子送進去,里面大儒個個有名,其中甚至有幾位大學士出身,陸勝順得罪的可不只是夫子,你知道那些夫子的戒尺下都出過哪些學生嗎?
張大人、田大人、霍大人、葉大人,多少朝廷重官,他捉弄那些夫子跟打那些大人的耳光無異,追究起來,會變成我一介科士仗著母親跟外祖父的名義仗勢欺人,我們剛剛交換婚書,他便已經在紫新書院自詡皇親國戚,作威作福,皇上最忌諱的便是這條,所以我一定得冷著你,然後休了你。」
陸盛杏這下更尷尬了,蘇榭這是在跟她說,你弟耍的威風會害死我們福泰郡主府,為了府上平安,我必須冷淡你、休了你,這怪不得我,要怪,怪你爹跟你弟。
她雖然無辜,但福泰郡主府也是無辜。
福泰郡主的親爹敬王爺不過一般宮妃所出,皇上對之本不那樣親熱,要是知道有人在紫新書院鬧得夫子出走,而那人是仗了蘇榭的勢,仗了福泰郡主的勢,不只郡主,連敬王爺,以及她的兩個兄長雲清郡王、雲海郡王都要一起倒霉,光是一個「教女不善」就很有得瞧了。
難怪祖母後來請的凌夫子那樣嚴厲,戒尺一個月就能打斷兩三次,就是為了治勝順。
也難怪祖母對她這下堂妻這樣疼寵,原來早知道自己是被弟弟連累。
陸大禮跟陸二禮差了五歲,李氏生了陸盛杏後,大房便久久沒消息,後來二房娶妻趙氏,趙氏一舉得男,生下勝順,此後多年,勝順一直是陸家唯一的男孩子,直到九年後佩姨娘生下勝崎,二房的注姨娘同年生下勝赫。
但九年來身為陸家僅有的少爺,所受的寵愛自然非比尋常,就連陸大禮都覺得將來要這佷子給自己這房兼祧留後,對他也十分疼寵,伯父都如此,就更別說親爹親娘親女乃女乃,就這樣給寵歪了。
他能進紫新書院,還是陸老太爺在世時,腆著老臉去拜托蘇老太爺,又送了不少金銀才成的,沒想到四書五經還不熟,倒是在知道大姊姊要嫁入郡主府後開始耍起威風來,還得罪了不少名門之後,讓蘇家去賠了不是,是被陸家寵壞了,也是他們沒教好。
當時想必是因為雙方已經下定,退婚都丟不起臉,只能硬著頭皮進行婚事,至于勝順後來便從紫新書院退學,陸家帶回自教。
陸盛杏歉然,「勝順的事情我真不知道,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家人,若你願意見他,我會押著他上門致歉的。」
「不用,我跟你說這些事情不是要听這個。」
她不解,圓圓的眼楮滿是問號,心里想著;那你是想听什麼?
「我是想告訴你,第一,我不是解木,我是蘇榭;第二,當初對你冷淡,實在是有眾多緣由。」
「我知道了,也不怪你,說到底,是我們陸家的關系——如果你是想听這個的話。」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你想說我就听。」老實說,她現在還很驚嚇,不只是因為她略有好感的人竟是前夫君,還有就是勝順居然曾經如此大膽,想起來簡直令人冒冷汗。
她也因此發現了一件事,她的眼光太狹隘了,只關注大房的事情,卻沒怎麼關注二房,忘了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陸家不管誰出事,都是陸家出事,沒人可以例外。等她鋪子開始有收益,銀子入帳穩定後,肯定要叫佩姨娘把景明院那邊的嬤嬤也收買一下。
這件事情當初清楚的人雖然不多,但若她銀子賞得爽快,再怎麼沒人知道的事情她也能知道的,現在她不知道,可見銀子賞得多。
最重要的還是鋪子得快點上軌道,蘇榭算什麼,銀子才重要。
陸盛杏躺在羅漢床上,舜華給她掮風,舜英給她剝葡萄,小女子覺得很滿意,這個夏天很舒服。
以前是千金大小姐,不敢這樣躺著,後來嫁入福泰郡主府,不好這樣躺著,現在可爽快了,她喜歡怎麼著就怎麼著人舒服了,腦袋思路自然就清楚起來「你們兩說說,蘇榭那日對我那樣事事坦白,是不是見了我這幾次,喜歡上我了?」
舜華回話,「婢子看是這樣。」
舜英附和,「婢子瞧著也是。」
「對吧,無緣無故說那麼多,講到底,不就是一句‘你別怪我’嗎?」陸盛杏吃下一翻葡萄,「你們說有這種事情嗎?成親三年見不著面,倒是被休後見了幾次,還喜歡上了,這比說有緣,有仇還要不多。」
舜華笑著說道︰「終歸是緣分,倒是不知道大小姐怎麼想。」
「沒怎麼想,不喜歡也不討厭,至于那空轉的三年我也不怨恨,說穿了,知道勝順干了這麼多好事之後,我哪來的臉怨恨蘇家,更別說我爹還帶著豬朋狗友到處白吃白喝,要是魯家姑娘這樣,她進門後我怕叔娘就捏死她了,福泰郡王居然還放著我自生自滅,簡直好修養。」
舜華低聲說道︰「雖然做下人的不好說主人家的不是,可大老爺跟大爺也真不像話,怎麼能這樣給小姐添麻煩。」
陸盛杏嘆了口氣,所以說門當戶對有多重要,她如果嫁的是普通商戶,她爹跟勝順會這樣得意忘形嗎?又或者他們也是三代為官,兩人自小懂得那些門道規矩,自然也不會這樣了,說穿了,門戶差太多是不行的。
蘇榭風度翩翩,儀表出眾,如果是別的千金姑娘听到他低沉的聲音說「我不希望你誤會我」,大概會心花朵朵開,但她不是,她的感想是「啊,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似的。
當然,還有那麼一點高興,無關情愛,是關于母親。
母親一直很希望她再婚,而且越快越好,這下因為蘇榭對她有好感,她完全可以編一個故事——兩人幾次偶遇後,互有好感,一說開後才發現,唉呀,居然是三年沒見過面的離緣夫妻,兩人長談了一下午,對彼此都能體諒,她不怪他。
對下堂妻來說有什麼可以挽回顏面的?
有,八人大轎重娶一次,那就算丟了再多的臉都能撿回來,這女人不再是丟臉的代名詞,而是有本事,尤其是高門不好入,二入高門,那得有多大的手段,是不是?
蘇家是好門戶,再回前夫家對下堂妻來說也是好選擇,母親要是知道了,就不會那樣緊迫盯人了。
陸盛杏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等找到好時機,她會跟母親說起這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的。